漳州城的夜,是被三支火箭划破的。
第一支钉在东门城楼檐角,火油罐炸开,烧着了半面“李”字旗。第二支落在瓮城粥锅旁,险些引燃所剩无几的干草堆。第三支最毒,直射城内仅存的那口甜水井——被崔七眼疾手快一箭凌空射爆,火油洒了一地,井台石栏烧得噼啪作响。
“他娘的!”石牙拎着盾牌冲上城头,脸上新疤在火光下狰狞如蜈蚣,“萧景琰这老狗,不敢真打,就会放火玩阴的!”
李破蹲在垛口后,眼睛盯着城外那片晃动的火把光影。不是大军压境的阵仗,是三支各约百人的轻骑队,从东、西、北三个方向同时骚扰,射完火箭就跑,绝不停留。
“佯攻。”他吐出两个字,“真正的杀招在后面。”
话音刚落,城西突然传来惊呼:“水!井水变浑了!”
李破瞳孔一缩。
漳州城内共有七口井,五口早已干涸,只剩东门甜水井和西门苦水井还能出水。苦水井水味涩,勉强能饮马洗衣,人喝多了要腹胀——但此刻连这口井都浑了,只能说明一件事:
萧景琰派人在上游河道动了手脚。
断水。
比断粮更毒。
“王老伯!”李破嘶声喊道,“带人封井!所有水缸水囊集中看管,定量分配!从此刻起,一口水也不许浪费!”
“得令!”王老伯瘸着腿跑下城头。
夏侯岚拄着断枪从瓮城出来,脸色在火光中苍白如纸,但眼神锐利:“他们在耗。耗光咱们的水,耗光咱们的耐心,等咱们自己乱。”
“乱不了。”李破从怀里掏出那块硬邦邦的杂面饼,掰了一半递给她,“吃。吃饱了才有力气看戏。”
夏侯岚接过饼,没吃,只是看着他:“你有后手?”
李破没回答,望向城南。
那里,沧河的方向。
同一时刻,沧河南岸三十里,朝廷大营。
乌桓只剩一条胳膊能用了。
左臂伤口溃烂,军医剜掉腐肉时他咬碎了三根木棍,没吭一声。此刻他坐在简易军帐里,用独臂握着炭笔,在地图上勾画。地图是李破派人送来的,上面标着萧景琰在幽州周边七个秘密粮仓的位置,还有黄石岗被烧后新增的兵力部署。
“将军,”副将端着一碗稀粥进来,粥面上飘着几片野菜,“喝点吧。您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乌桓没接粥,只是问:“派去漳州送水的人,出发了吗?”
“出发了。五十辆水车,每车配二十护卫,走的是山道,应该能避开靖北王的巡哨。”副将顿了顿,“但……杯水车薪。漳州城内现在至少两万人,五十车水,够喝几天?”
“几天也行。”乌桓放下炭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李破那小子撑得住。他现在缺的不是破敌的刀,是喘气的时间。”
他看向帐外漆黑的夜空。
十七天了。
从漳州被围到现在,十七天。李破带着三百骑北上草原,整合部落,奇袭雁回关,又杀回漳州解围……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
这小子,比他爹狠,也比他爹累。
“将军,”副将压低声音,“刚收到天启城密报——许敬亭把赵谦那本账册抄送六部,朝堂上炸锅了。弹劾靖北王的折子雪片似的,皇上……皇上好像动了真怒,说要派钦差来北境彻查。”
乌桓冷笑:“彻查?许敬亭这是要把萧景琰逼反,好名正言顺地清洗北境势力。”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忧虑:“怕就怕……萧景琰狗急跳墙之前,先拉着李破垫背。”
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斥候滚鞍下马,冲进帐内:“将军!渤海急报!北漠秃发浑集结三百艘船,疑似要渡海南下!沿海渔村已有多处遭劫掠!”
乌桓猛地站起,独臂撑在桌案上:“三百艘船?他哪来这么多船?”
“不、不知道……”斥候喘着粗气,“但探子说,那些船样式杂乱,有渔船有商船,甚至还有几艘旧战船,像是……七拼八凑来的。”
乌桓脸色变了。
七拼八凑的船队,却能集结三百艘——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在背后支持。
许敬亭。
那老阉狗不仅要搅浑北境的局,还要把整个中原都拖下水!
“传令!”乌桓咬牙,“水车队加派护卫,务必在明日午时前送到漳州!再派快马去草原,告诉谢长安——海上要出大事,让他提醒李破,小心后背!”
命令传下,大营瞬间忙碌起来。
而此刻,漳州城头。
李破忽然心口一痛。
不是伤病,是怀里的玉坠骤然发烫,烫得他皮肤刺痛。他伸手按住玉坠,望向东方——那里是渤海的方向,夜色浓重,什么也看不见。
但玉坠在嘶吼。
像当年在野狼谷,父亲战死前那一刻的悸动。
“崔七。”他声音嘶哑。
“在!”
“派斥候往东,沿海岸线探查。不要管小股敌军,重点查……船。任何船,渔船商船战船,一艘都不要漏。”
崔七愣了下:“大人,咱们现在兵力吃紧,往东派斥候……”
“派。”李破打断他,眼中闪过寒光,“我有预感,萧景琰今晚这三路佯攻,断水放火,都只是幌子。真正的杀招……可能不在陆上。”
崔七浑身一凛,重重点头:“明白!我亲自带人去!”
他转身冲下城头。
夏侯岚走到李破身边,看着他紧按胸口的手:“怎么了?”
“不知道。”李破摇头,但眼神凝重,“但我爹留下的这块玉,从没这么烫过。当年野狼谷……它烫过一次。”
夏侯岚沉默。
野狼谷,三千苍狼卫全军覆没,李乘风战死。
如果玉坠再次预警……
“我去组织百姓挖渗坑。”她忽然道,“苦水井浑了,但地下渗水还能用。多挖几个坑,滤一滤,总能攒出点喝的。”
李破看着她苍白的脸,想说什么,最后只点了点头:“小心箭伤。”
“死不了。”夏侯岚扯了扯嘴角,拄着断枪往城下走。走了几步,忽然回头,“李破。”
“嗯?”
“你要是预感成真,”她顿了顿,“海上真来了敌人,怎么办?”
李破望向东方漆黑的夜空,许久,缓缓吐出四个字:
“来多少,杀多少。”
声音不大,却像刀锋刮过城墙砖石。
夏侯岚笑了,转身没入夜色。
城头只剩李破一人。
他松开按着玉坠的手,掌心一片灼红。玉坠表面那些原本温润的纹路,此刻隐隐泛着暗红的光,像血管一样脉动。
爹……
您在警告我什么?
海上的敌人?
还是……比敌人更可怕的东西?
夜风吹过城头,带着焦糊味和血腥味。
远处,萧景琰大营的方向,又亮起一片火把——这次不是佯攻,是中军大帐的灯火通明,隐约能听见战马嘶鸣和将领呼喝。
萧景琰也在等。
等漳州断水自乱,等海上奇兵登陆,等一个一举碾碎李破的机会。
李破握紧拳头。
指甲嵌进掌心,留下深深的血痕。
那就等吧。
看是你萧景琰的刀子快,还是我李破的命硬。
而此刻,谁也不知道,千里之外的渤海海面上,三百艘杂乱的船只正借着夜色掩护,缓缓驶向海岸。
最大的一艘旧战船上,秃发浑站在船头,脸上那道疤在月光下狰狞如蜈蚣。他手里拎着个酒囊,仰头灌了一口,烈酒顺着嘴角淌下,混着海水的咸腥。
“将军,”副将小心翼翼问,“咱们真要在莱州登陆?那里可是朝廷腹地,守军至少三万……”
“三万?”秃发浑嗤笑,“许敬亭那老阉狗说了,莱州守将是他的人,会‘配合’咱们。等咱们登陆,抢够粮食女人,一把火烧了粮仓,转头就往北打——配合萧景琰,南北夹击李破。”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贪婪:“等灭了李破,河套草原是咱们的,幽州五城也是咱们的。到时候,老子就是北漠和北境的主子!”
副将咽了口唾沫,没敢说话。
船队继续向南。
最前方几艘小渔船上,几个熟悉水性的北漠水手正用长竿探水深,嘴里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他们没注意到——海底深处,十几条黑影正悄然贴近船底。
黑影手里握着凿子、锤子、还有浸了火油的布包。
不是人。
是海豚。
被特殊训练过,能在水下执行任务的海豚。
船队最后方,一艘不起眼的商船船舱里,谢长安派来的草原斥候——巴图,正透过舷窗缝隙,死死盯着那些海豚的动作。
他手里攥着个牛角号,嘴唇抿成一条线。
再近点……
再近点……
等船队全部进入浅海区,就是动手的时候。
海上这一仗,不能输。
输了,李破的后背就彻底暴露了。
巴图握紧号角,指尖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