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城的第七天,石牙回来了。
不是凯旋,是骂骂咧咧回来的。五百轻骑折了八十七个,马丢了一半,带回来的也不是白花花的大米,是二十几车黑乎乎、硬邦邦的玩意儿——砸在地上能砸出坑,扔进锅里煮三天煮不烂。
“他娘的萧景琰!”石牙一脚踹在车辕上,车板震得哗啦响,“黄石岗那五万石粮食,四万九千石是石头!外面裹层米糠,里头全是他妈河边捡的鹅卵石!真的就一千石,还掺了沙子!”
城头上瞬间死寂。
李破蹲下身,从车上抓起一把“粮食”。入手沉得压手,拨开表面那层发霉的米糠,底下是青黑色的河石,圆溜溜,湿漉漉,还带着泥腥味。
“赵谦。”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冷得像冰。
“那老小子骗咱们?!”石牙眼睛红了,“老子去宰了他!”
“不是骗。”李破缓缓站起身,把石头扔回车里,“是萧景琰连自己人都骗。赵谦管的账目没错,黄石岗入库确实是五万石真粮。但萧景琰暗中调包了——用石头换粮食,真粮恐怕早就转移到了别处。”
他看向崔七:“赵谦呢?”
“还在营里关着,吓得不轻,昨天还求着要给咱们画幽州布防图。”崔七脸色难看,“看那样子,不像知道调包的事。”
李破沉默。
萧景琰这手玩得狠。用假粮仓钓鱼,钓的不只是石牙这支奇兵,更是钓出了漳州城粮草告急的底细。现在石牙扑了个空,折了人马,漳州城缺粮的消息恐怕已经传到萧景琰耳朵里。
“大人,”赫连明珠从城下走上来,红衣在晨风里猎猎作响,“我刚清点过,城里存粮只够五天。百姓一天两顿稀粥,士兵一天一顿干粮——就这,还得省着吃。”
她顿了顿,看向李破:“草原送来的那批肉干,昨天就分完了。”
城头一片压抑。
远处瓮城方向传来孩童的哭声,隐约能听见妇人在哄:“乖,再忍忍,晚上有粥喝……”
可晚上哪还有粥?
锅都空了。
李破忽然笑了。
笑得周围人都愣住。
“萧景琰以为咱们没粮就会乱。”他走到城墙边,望着北方靖北大营的方向,“可他忘了,漳州城这十七天是怎么守下来的。”
他转身,看向众人:“石牙,你带人去城外挖野菜——能吃的全挖回来,蒲公英、苦菜、灰灰菜,有毒的也要,我有用。”
“崔七,你去百姓家里收‘存货’——不是抢,是换。用咱们缴获的皮甲、刀枪换,一件皮甲换半袋麸皮也行。”
“赫连明珠,你的弓手营今天不训练,全去漳河捞鱼。渔网没有就用衣服编,箭射也行,我要看到晚上每人碗里多块肉。”
三人面面相觑。
“大人,”石牙挠头,“野菜那玩意儿……喂马马都不吃啊。”
“人不吃,马吃。”李破淡淡道,“马吃了长膘,人吃了保命。非常时期,饿不死就行。”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把城里所有铁匠、皮匠、木匠都召集起来。我有东西要他们做。”
命令一道道传下。
漳州城像一架突然上紧发条的机器,虽然疲惫,但重新转动起来。
而此刻,瓮城伤兵营里,阿娜尔正对着药箱发呆。
药箱空了。
最后一点金疮药昨天用在了夏侯岚身上,止血散只剩瓶底一点粉末。更麻烦的是,伤兵营里开始出现高热、腹泻——是伤口感染,也是营养不良导致的体虚。
“阿娜尔姑娘,”王老伯拄着拐杖走过来,缺了门牙的嘴咧着,笑得比哭还难看,“别忙活了,咱们这些老骨头……扛得住。”
阿娜尔没说话,只是蹲下身,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掏出几样东西——晒干的马齿苋、车前草、还有几根颜色奇怪的根茎。
“王伯,帮我找口锅。”她声音很轻,但很坚定,“这些草药虽然比不上金疮药,但消炎退热管用。我爷爷教过我,草原上缺药的时候,就用这些。”
王老伯看着她那双清澈坚定的眼睛,忽然眼眶一红:“诶!好!这就去!”
正说着,夏侯岚从草铺上撑起身子。
她烧退了,但脸色还是苍白,左肩的箭伤裹着布条,一动就渗血。看着阿娜尔忙碌的背影,她忽然开口:“你叫阿娜尔?”
阿娜尔回头,点点头。
“秃发木合的孙女?”
“嗯。”
两个姑娘对视。
片刻,夏侯岚笑了:“李破那混蛋,倒是会捡人。草原明珠,江南才女,现在又多个会配药的小神医——他这桃花债,欠得可真够多的。”
阿娜尔脸一红,低下头继续挑拣草药,小声道:“我、我只是报恩……”
“报恩好啊。”夏侯岚靠在墙上,望着棚顶漏下的天光,“这世道,肯报恩的人不多了。就像王老伯他们,守城是为报我爹的恩;李破回来,是为报乌桓的恩;你留下来,是为报李破的恩……”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可恩情这玩意儿,还完了呢?还完了,人该往哪儿去?”
阿娜尔停下手里的动作。
她想起离开草原前,爷爷秃发木合摸着她的头说:“丫头,恩要报,但路得自己走。李破那小子是头狼,你要跟着他,就得学会怎么在狼群里活下去。”
怎么活?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现在药箱空了,伤兵们在发烧,李破在为粮食发愁。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手里这些不起眼的野草,熬成能救命的药汤。
“夏侯姐姐,”她忽然问,“你说……咱们能赢吗?”
夏侯岚沉默了很久。
棚外传来挖野菜的士兵的号子声,捞鱼的弓手们的笑闹声,还有铁匠铺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这座城,在绝境里挣扎,在饥饿里喘息。
但还没倒下。
“能。”夏侯岚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刀锋般的锐利,“因为想让我们死的人太多了。萧景琰想,许敬亭想,朝廷里那些老爷们想——可我们偏不死。不光不死,还要活得比他们都好。”
她看向阿娜尔,眼中重新燃起那种陷阵旅大小姐特有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光:
“等打赢了,我带你去江南。苏文清那丫头藏了不少好茶,咱们去喝穷她。”
阿娜尔愣了愣,随即噗嗤一声笑出来。
两个姑娘的笑声在伤兵营里响起,像阴霾里透出的一缕光。
而此刻,漳州城西二十里,漳河拐弯处。
赫连明珠挽着裤腿站在齐膝深的河水里,手里攥着根削尖的木棍,眼睛死死盯着水面。她身后,三百弓手有样学样,个个赤着脚,举着木棍,那架势不像捞鱼,像要跟河里的鱼拼命。
“头儿,”一个年轻弓手苦着脸,“这都半个时辰了,就捞着三条拇指大的……还不够塞牙缝。”
赫连明珠没理他,忽然手腕一抖!
木棍如箭射出,刺入水中!
再提起时,棍尖上扎着条巴掌宽的草鱼,尾巴还在拼命甩动。
“看见没?”她扬起下巴,“要快,要准,要狠。鱼跟敌人一样,你犹豫,它就跑了。”
她把鱼扔进岸边的竹篓,篓里已经有了十几条,虽然都不大,但好歹是肉。
正说着,上游突然漂下来什么东西。
黑乎乎的,一团一团,顺着河水往下游漂。
“什么玩意儿?”有人眯眼去看。
赫连明珠脸色一变:“尸体!”
确实是尸体。不是一具两具,是十几具,穿着靖北王军队的衣甲,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泡得发胀,在河面上起起伏伏,像一群沉默的鬼。
“晦气!”弓手们纷纷退上岸。
赫连明珠却盯着那些尸体,忽然道:“捞上来。”
“头儿?捞死人干啥?”
“看看他们怎么死的。”赫连明珠冷声道,“如果是战伤,说明上游有战斗。如果是……别的死法,那就有意思了。”
尸体捞上来,摆了一河滩。
赫连明珠蹲下身检查。伤口很新,都是刀伤箭伤,但致命伤多在背后——是逃跑时被追杀的。更奇怪的是,这些士兵身上干粮袋都是满的,水囊里还有水。
“不是饿死的,也不是渴死的。”赫连明珠站起身,望向漳河上游,“是内讧。萧景琰的军队……开始自相残杀了。”
她眼中闪过锐光:“传令,所有人立刻回城!把这消息告诉李大人!”
而此刻,靖北大营,中军帐。
萧景琰看着跪在面前的三个将领,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手里那串紫檀佛珠捏得咯吱作响。
“所以,”他缓缓开口,“就因为谁当先锋,你们就在营里动了刀子,死了三百多人?”
三个将领冷汗涔涔。
“王、王爷,”其中一个颤声道,“是张副将他先……”
“闭嘴。”萧景琰打断他,声音很轻,但帐内温度骤降,“现在漳州城里没粮,李破最多再撑三天。这个时候,你们不想着怎么破城,反而为了点蝇头小利自相残杀?”
他站起身,走到三人面前。
“你们是不是觉得,本王现在缺人,不敢杀你们?”
三人浑身一颤,拼命磕头:“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萧景琰看着他们磕出血的额头,忽然笑了。
笑得温和,像在看三条摇尾乞怜的狗。
“放心,不杀你们。”他弯腰,扶起其中一个,“不仅不杀,还要赏——赏你们戴罪立功的机会。”
他走回案前,拿起三枚令箭:
“你,带五千人,今夜子时从东门佯攻。不要真打,动静越大越好。”
“你,带三千人,去漳河上游,把河道给我改了——我要让漳州城三天之内,滴水不剩。”
“你,”他看向最后那个将领,“带两百死士,趁乱摸上城墙,不要杀人,只要放火。粮仓、药棚、伤兵营……哪里人多点哪里。”
三人接过令箭,如蒙大赦。
等他们退下,黑袍老者从屏风后转出来,低声道:“王爷,真让他们去?这三个人……靠不住。”
“靠不住才好。”萧景琰淡淡道,“靠得住的人,本王留着打硬仗。这些废物,正好拿去消耗李破的箭矢、体力、还有……耐心。”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漳州城位置:
“李破现在最缺两样东西:粮,和水。粮我已经让他扑了个空,水……今晚之后,漳河就会改道。等城里的人渴疯了,饿疯了,自然会乱。”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阴冷的光:
“到时候,本王再送他们一份大礼——一份他们绝对想不到的大礼。”
帐外,夕阳如血。
而此刻,谁也不知道,千里之外的渤海沿岸,秃发浑的三万铁骑已经登上了船。
不是战船,是商船、渔船、甚至还有几艘花船,乱七八糟拼凑成一支庞大的船队。船吃水很深,马匹在船舱里不安地嘶鸣,士兵们挤在甲板上,望着茫茫大海,脸色发白。
秃发浑站在最大的那艘商船船头,海风吹得他狐皮大氅猎猎作响。脸上那道疤在夕阳下像条蜈蚣,一抽一抽的。
“将军,”副将凑过来,声音发颤,“这、这真能行吗?咱们草原人,哪会打海战……”
“不用打。”秃发浑咧嘴笑了,“许敬亭那老阉狗说了,登州水师已经‘奉命调防’,现在山东沿海一片空虚。咱们上岸后,抢了粮草就往西打——不打城池,专抢乡镇。等朝廷反应过来,咱们早就抢够本,撤回草原了。”
他望向南方,眼中闪过贪婪:
“中原的粮食、布匹、女人……可比草原丰饶多了。等咱们抢完这一趟,老大子的王庭算什么?本王要建一个比北漠王庭大十倍的汗国!”
船队扬帆,驶向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