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农庄的雨声渐疏,灶膛里的火却噼啪得更响了些。
老瞎子盘腿坐在火前,那双常年闭着的眼“望”着跳跃的火光,脸上每道皱纹都被映得深深浅浅。他手里捏着根烧火棍,却不拨火,只悬在灶膛边,像在等什么。
苏文清坐在对面,姜汤已凉了半截。她没催,只静静看着老瞎子——或者说,看着他眼角那道几乎淡去的旧疤,和疤痕旁几处细微的、不似中原人特征的骨骼轮廓。
“木先生,”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我爹临终前说,若苏家遭难,可去北境寻一位姓木的故人。他说……您欠他的不是金银,是一段尘封的旧事。”
烧火棍顿了顿。
老瞎子喉咙里滚出两声干笑,笑声在灶火噼啪声里显得苍凉:“苏睿那老狐狸……临走了还要揭人伤疤。”他放下棍子,摸索到灶边的旱烟杆,塞烟丝的手很稳,“他是不是还说,那段旧事关乎一个草原女子,一个江南世家,和一个不该出生的孩子?”
苏文清呼吸一窒。
她握紧姜汤碗,指尖泛白:“我姑姑苏晚晴……真是草原人?”
“她本名叫其其格。”老瞎子点燃烟丝,深深吸了一口,烟雾从鼻孔缓缓溢出,在火光中扭曲成模糊的形状,“白马部白音长老的独女,十八岁那年被黑狼部掠走,是你爹——当时还是江南织造的苏睿,带着商队路过,设计救下的。”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很久远的事:“其其格受了惊吓,又染了风寒,记忆浑浑噩噩。你爹将她带回江南,对外称是远房表亲遗孤,取名苏晚晴。她聪明,学江南女子的一切学得很快,但有些东西改不了——比如喝奶茶要加盐,比如听到马头琴声会发呆。”
苏文清想起记忆中那个温柔沉默的姑姑。她总是坐在窗边绣花,但绣的多是草原的花样;她说话轻声细语,可偶尔会冒出几个古怪的音节。父亲说,那是姑姑幼时在边关长大,学的胡语。
原来是母语。
“那她和我姑父李乘风……”苏文清声音发颤。
“是她回草原寻亲时遇上的。”老瞎子磕了磕烟灰,“苍狼卫的狼煞,白马部长老的女儿,天雷勾地火。你爹拦过,但拦不住。后来他们成婚,生了你表弟李破。再后来……”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灶膛里的火都弱下去几分。
“野狼谷那场仗,李乘风战死,其其格……”老瞎子深吸一口气,“她本可以逃的,但她把最后两匹马让给了陈镇和你表弟,自己折回去找李乘风。后来找到的,只有她随身的一块玉,和一件染血的披风。”
苏文清闭上眼。
她想起父亲书房暗格里那个褪色的荷包,里面就有一块边缘残缺的玉佩,父亲从不准人碰。
“那您……”她睁开眼,看着老瞎子,“您和我爹的渊源是?”
“救命之恩。”老瞎子说得干脆,“野狼谷之后,我瞎了眼,陈镇带着李破和我往南逃。路上遇到三波追杀,陈镇死了,我装成乞丐一路爬到苏州城。是你爹收留了我,给我治眼睛——虽然没治好,但保了条命。后来他安排我去看守苏家祖坟,一守就是十八年。”
他抬起头,“看”向苏文清的方向:“所以你爹说得没错,我欠他的。欠他救其其格的恩,欠他收留我的义,还欠他……没能护住他妹妹的债。”
苏文清放下早已凉透的姜汤碗,起身,对着老瞎子郑重一礼:“木先生高义,文清代苏家谢过。”
“别谢。”老瞎子摆摆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是块半个巴掌大的木牌,漆黑如墨,在火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该我谢你爹,谢你苏家,给了我这把老骨头一个容身之处,也给了我这十八年……赎罪的时间。”
他将木牌递过去。
苏文清接过。入手温润沉重,木质紧密如铁。正面刻着一个简化的狼头,线条凌厉;背面是个深深的“木”字,笔划间残留着刀刻的毛刺,像是仓促间完成。
“这是苍狼卫的‘信木’。”老瞎子声音低沉下去,“当年李乘风亲手刻了七块,分给七个营的军需官。凭此木,可调动苍狼卫遗留在各地的人手、物资、情报网。我这块……是最后一块还在用的。”
苏文清握紧木牌,指尖能感觉到狼头浮雕的每一道刻痕:“您为何给我?”
“因为你表弟需要。”老瞎子站起身,拄着拐杖走到门口,掀开草帘“望”向外面的雨夜,“李破在北境打得艰难,钱、粮、军械、情报,样样都缺。苏家现在被许敬亭盯死,明面上的路走不通了。但这块信木能走暗路——拿着它,去北境,找李破。苍狼卫留下的人脉网,够你们撑一阵子。”
他顿了顿,补充道:“也算我……替其其格和李乘风,照顾他们的孩子。”
苏文清低头看着手中的信木。
木牌在掌心微微发烫,像是承载着十八年前的血与火,还有一段被尘封的草原与江南的往事。
“木先生,”她抬起头,“您不一起走?”
“我留下。”老瞎子咧嘴笑了,缺了门牙的牙床在灶火余光中显得有点滑稽,“许敬亭那老阉狗烧了你家祖宅,我总得……给他留点念想。再说,江南还有些老兄弟,得安排他们撤出来。”
他侧耳听了听雨声:“今夜子时,庄子后山有船。船老大是可靠人,会送你走水路北上。到了漳州,把信木给你表弟,他会明白。”
苏文清重重点头,将信木小心收进贴身暗袋。
灶膛里的火,终于弱成了灰烬余温。
同一时刻,草原狼神山大营。
谢长安的烧是退了,但人还虚得厉害。他靠坐在羊皮褥子上,鼻梁上架着那副摇摇欲坠的竹片眼镜,手里抱着阿娜尔新给他削的胡杨木算盘,果核珠子拨起来声音闷闷的,不如他原来那副黄花梨的清脆,但老账房拨得认真。
“黄石岗支出:火雷子五十颗,一百两;战马损失折银四千三百五;阵亡抚恤四百六;医药费……”他算着算着忽然停住,抬头看向正小心翼翼给他换药的阿娜尔,“丫头,你说李大人这会儿在漳州,一天得花多少银子?”
阿娜尔正用新熬的药膏敷他肩上箭伤,闻言愣了愣:“我……不会算……”
“得算啊。”谢长安愁眉苦脸,“两万人,一天光粮食就得五十两银子打底。药材、军械、抚恤……咱们抢回来那点粮,撑不了几天。得赶紧想法子搞钱……”
“谢先生,”阿娜尔忍不住打断,“您先养好伤行吗?”
“等不了。”谢长安摇头,“仗一打,钱就像泼水。咱们现在……”
话没说完,帐篷帘子被猛地掀开。
赫连明珠带着一身晨露的湿气大步走进来,红衣在昏暗帐内像一团烧着的火。看见谢长安醒了,她眼睛一亮:“谢先生!白音长老让我问,咱们下一步怎么办?继续往南压,还是等?”
谢长安推了推眼镜,看向阿娜尔。少女会意,默默包扎好伤口,端起药碗退出帐篷。
等帘子落下,谢长安才看向赫连明珠,神色严肃:“漳州有新消息?”
“刚到的信。”赫连明珠掏出纸条,“李大人说萧景琰在收缩兵力,似要固守幽州。让咱们在草原按兵不动,但做出随时南下的架势——最好让萧景琰以为,咱们有五万大军压境。”
“疑兵计,这个我在行。”谢长安点头,手指在算盘上虚拨几下,“多扎草人,多立营帐,白天炊烟晚上火把,花不了几个钱。”
他顿了顿,抬眼:“江南呢?有信吗?”
赫连明珠摇头:“李大人的信里只提了四个字:静观其变。”
谢长安沉默。
苏文清那句“雨急焚屋”像根刺扎在心里。苏家要是真倒了,李破在北境就是无根之木,再能打也撑不久。钱、粮、军械、情报……打仗打的就是这些。
“谢先生,”赫连明珠忽然压低声音,“我来前听到个传闻——朝廷有人弹劾靖北王,列了他十二条大罪,有‘私通北漠’‘贪墨军饷’。这事儿……跟咱们有关?”
谢长安推了推眼镜,笑了:“赵谦那本账册,总算到天启城了。看来许敬亭这次是真想弄死萧景琰。”
“那不是好事?”
“好事?”谢长安摇头,“萧景琰被逼急,只有两条路:束手就擒,或举旗造反。你觉得他会选哪条?”
赫连明珠脸色一变。
“所以李大人才让咱们按兵不动。”谢长安缓缓道,“这场戏才开场,得等该上场时再……”
话音未落,帐篷外脚步声疾响。
巴图冲进来,脸色难看:“谢先生!抓到个北漠探子!他招供说秃发浑正在集结兵马,不是往南,是往东——往渤海方向去了!”
谢长安愣住:“渤海?去那儿干什么?”
“不知道。”巴图摇头,“但探子说,秃发浑最近见了几个海商模样的人,还派人去了海边渔村,好像在找船。”
谢长安手指在算盘上飞快拨动,嘴里念念有词:“渤海……船……往东是辽东,往南是山东,往北是……高句丽?”
他猛地抬头,眼镜滑到鼻尖:“那杂碎想渡海!绕过北境,直接捅中原的腰眼!”
赫连明珠和巴图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快!”谢长安挣扎着要站起,“给李大人传信!小心海上!让白音长老立刻派人去渤海沿岸盯着,秃发浑要是真敢渡海,半道上截他!”
命令传下,草原大营瞬间忙碌起来。
而此刻,天启城长生殿。
许敬亭看着刚送来的密报,笑得前仰后合,紫金道冠都歪了半边。
“好!好一个秃发浑!好一个渡海奇袭!”
他抹了抹笑出的眼泪,对跪在地上的小太监道:“去,给咱们在渤海的人递话——给秃发浑行个方便。他要船给船,要向导给向导。他要捅中原的腰眼,老夫就帮他……把刀子磨快点。”
小太监浑身一颤:“老祖宗,这……引狼入室啊!”
“引进来才好。”许敬亭笑眯眯整了整道冠,“狼进来了,才会咬人。咬得越狠,这潭水才越浑。等他们都咬累了,老夫这炉新炼的‘金丹’……也该出炉了。”
他走到丹炉前,掀开盖子。
炉火熊熊,映着他半明半暗的脸。
炉底,几十颗紫黑色的“金丹”在火焰中翻滚,表面金纹流转,妖异如活物。
那不是丹。
是毒。
是足以让天下大乱的毒。
殿外秋雨又起,雨打琉璃瓦,声声急。
漳州城头,李破忽然打了个冷战。
他望向东方,那里是渤海的方向,海天相接处一片漆黑。
怀里的玉坠烫得灼人,像在嘶吼,像在警告。
海上有帆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