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岗的雨停了,但风没停。
石牙趴在岗子南边的草窝里,嘴里叼着根枯草杆子,眼睛盯着岗上那座黑黢黢的粮仓。仓是砖石垒的,墙厚得能挡箭,门是包铁的木门,锁有拳头大。岗子四周挖了壕沟,沟里插着削尖的木桩——标准的军屯配置。
“他娘的,”石牙吐出草杆,压低声音对趴在旁边的柱子说,“八百人守这么个屁大地方,萧景琰还真是谨慎过头了。”
柱子眯着眼数岗上的哨位:“明哨十二个,暗哨至少翻倍。巡逻队两刻钟一趟,每队二十人。大人说得对,硬攻不行,得用巧的。”
“巧个屁。”石牙咧嘴笑,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谢先生临走前塞给我的,说是江南特产‘**香’,点着了烟是白的,混在晨雾里看不出来。就是味道有点冲,像……像茅坑炸了。”
柱子接过来闻了闻,差点没吐出来:“这他妈是**香?这分明是粪坑里捞出来的!”
“管用就行。”石牙嘿嘿笑,“崔七他们混进去了吗?”
“一个时辰前就进去了。”柱子看看天色,“寅时三刻了,该发信号了。”
话音刚落,岗子东侧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走水了!粮仓东厢走水了!”
岗上瞬间乱了起来。哨兵往东跑,巡逻队往东冲,连暗哨都从藏身处钻出来——毕竟粮仓着火是大事,万一真烧起来,八百人都得掉脑袋。
石牙眼睛一亮:“机会!柱子,你带三百人从西边上,放火为主,杀人其次。老子带两百人从正面摸上去——崔七他们应该在里头接应了。”
“得令!”
五百轻骑如鬼魅般散开。
石牙带着两百人,贴着壕沟边缘往前摸。沟里的木桩早就被崔七的人提前锯松了,一推就倒。众人踩着木桩过沟,悄无声息地摸到岗子脚下。
岗墙不高,也就一丈多,但对穿着皮甲、背着刀弓的骑兵来说,还是有点费劲。石牙正要让人搭人梯,墙上突然垂下十几条绳索!
“石将军!”墙上探出崔七那张精瘦的脸,“快上!”
石牙乐了:“你小子可以啊!怎么混进来的?”
“扮成运粪的车夫。”崔七一脸晦气,“这岗子三天清一次茅坑,我们掐着点来的。车上装的都是真粪——呕,别提了,老子现在鼻子都失灵了。”
众人忍着笑,顺着绳索爬上墙。
岗子里已经乱成一团。东厢确实着火了,但火不大,明显是有人故意点的。大部分守军都跑去救火,剩下的也心不在焉,根本没人注意西侧粮仓这边。
“按计划,”石牙拔出刀,“柱子那边一放火,咱们就抢门。能搬多少搬多少,搬不走的……全烧了!”
话音刚落,西侧粮仓方向突然腾起冲天火光!
柱子那三百人得手了!
“动手!”石牙第一个冲出去。
两百苍狼卫如狼入羊群,见人就砍,见车就烧。守军本就人心惶惶,突然被两面夹击,瞬间崩溃。有抵抗的,有逃跑的,更多的是跪地投降——毕竟当兵吃粮,犯不着为萧景琰那点军饷拼命。
石牙冲到粮仓大门前,一脚踹开。里面堆成山的麻袋让他眼睛都直了——全是白米!上等的江南粳米,一袋至少五十斤!
“搬!”他嘶声吼道,“马呢?把马牵进来!能驮多少驮多少!”
正忙着,崔七突然扯了扯他袖子:“将军,不对劲。”
“啥不对劲?”
“太顺利了。”崔七皱眉,“八百守军,就算被咱们突袭,也不该崩得这么快。而且你看那些投降的——眼神不对,不像真怕,倒像……”
话没说完,岗子外突然传来震天的马蹄声!
不是一两百,是至少两千!
“中计了!”石牙脸色大变,“萧景琰在这设了埋伏!”
他冲到墙边往外看——岗子四周,黑压压的骑兵正从三个方向包抄过来,打的是靖北王的旗号!更远处,还有步兵方阵在推进,看人数至少五千!
“柱子!”石牙嘶声吼道,“别搬了!撤!快撤!”
但已经晚了。
岗子唯一的出口——南门,已经被骑兵堵死。西侧是陡坡,东侧是火海,北侧……北侧是粮仓后墙,墙外是十丈深的悬崖。
绝境。
“他娘的……”石牙看着越来越近的敌军,忽然笑了,笑得狰狞,“也好,老子正愁没杀够本。”
他把刀往地上一插,对身边弟兄吼道:“苍狼卫!列阵!咱们就是死,也得崩掉萧景琰几颗牙!”
“吼——!”
两百人,列成圆阵,刀出鞘,弩上弦。
虽然人少,但气势不输。
就在这时,岗子北侧悬崖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
不是马蹄声,也不是喊杀声。
是……狼嚎?
石牙愣住。
紧接着,悬崖边冒出几十个脑袋。不是人,是狼!真正的草原狼!领头的那头灰白色巨狼,石牙认得——是李破身边那头!
狼群身后,十几个穿着草原皮袄的汉子攀着绳索爬上来,动作快得像猴子。为首的是个精瘦的中年人,脸上涂着油彩,但那双眼睛石牙也认得——
是黑水部老猎手,巴图!
“石将军!”巴图咧嘴笑,露出一口黄牙,“谢先生算准了你们会中埋伏,让我们抄近道从后山悬崖上来接应——这条路,只有我们黑水部的老猎人才知道!”
石牙眼睛都红了:“好兄弟!怎么走?”
“跳崖。”巴图言简意赅,“悬崖中间有平台,平台连着密道,直通岗子外三里处的河谷。马是带不走了,人一个不落,全撤得及。”
“粮呢?”
“烧了。”巴图从怀里掏出几个黑乎乎的铁疙瘩——是谢长安特制的“火雷子”,“用这个,一颗能烧半座仓。”
石牙一咬牙:“柱子!崔七!点火!烧仓!”
火雷子扔进粮仓,轰然炸响。特制的油脂溅得到处都是,遇火就着,瞬间吞没了整座粮仓。
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个夜空。
“撤!”石牙最后看了一眼那些冲进岗子的靖北王军队,咧嘴一笑,“萧景琰,这五万石粮食,老子请你吃烤米!”
说完,第一个跳下悬崖。
两百苍狼卫紧随其后。
等靖北王的军队冲进岗子时,只剩下一片火海,和几十头蹲在悬崖边、龇牙低吼的狼。
领军的将领气得差点吐血:“追!给我追下悬崖!”
“将军……”副将颤声道,“那、那是百丈悬崖……”
“百丈也得追!”将领暴怒,“粮没了,王爷会要咱们的脑袋!”
可等他们找到绳索、战战兢兢下到悬崖中间平台时,密道口早就被炸塌了。
石牙一行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同一时刻,漳州城。
李破正蹲在瓮城灶边,跟王老伯学熬粥。
他学得很认真——水开下米,米煮开花后转小火,用木勺慢慢搅,防止糊底。灶火映着他那张沾了烟灰的脸,竟有几分居家过日子的烟火气。
夏侯岚披着件旧棉袄,靠在草铺上看着他,忽然笑了:“李大将军还会这个?”
“以前不会。”李破头也不抬,“在草原学的。谢先生说,带兵要先学会带伙夫——粮草是军心,伙夫是粮草的头。”
“谢先生……”夏侯岚喃喃道,“就是那个总抱着算盘的老账房?”
“嗯。”李破舀了勺粥尝了尝,点点头,撒了把野菜叶子进去,“人精,算盘打得比刀快。这回草原能稳住,多亏了他。”
正说着,城头突然传来欢呼声。
“援军!是援军!”
李破放下勺子,快步走上城墙。
东方天际,朝阳初升。晨光中,一支骑兵队伍正从地平线上缓缓出现,人数不多,约五百骑,但打的是草原苍狼旗。队伍最前方,一匹枣红马上,红衣烈烈的赫连明珠格外显眼。
她来了。
带着谢长安从草原各部落凑出来的五百援军,和三十车药材、十车肉干,日夜兼程,终于赶到了漳州。
李破站在城头,看着她策马奔到城下,仰头喊:
“狼主!草原赫连部五百骑前来报到!奉谢先生之命,送粮送药,听候调遣!”
声音清脆,带着草原儿女特有的豪爽。
李破笑了:“开城门,迎援军。”
城门缓缓打开。
赫连明珠一马当先冲进来,跳下马,抚胸行礼:“狼主,一路顺利,只在黑风谷遇到小股北漠游骑,打了一仗,毙敌三十七,我方轻伤五人。”
“辛苦了。”李破扶起她,看向她身后那些风尘仆仆的草原骑兵,“弟兄们一路辛苦,先吃饭,喝粥,休息。仗……还有得打。”
赫连明珠直起身,目光扫过城头,忽然落在瓮城方向——那里,夏侯岚正拄着断枪,慢慢走出来。
两个女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一瞬间,竟有些莫名的火药味。
赫连明珠挑眉:“这位是……”
“夏侯岚,陷阵旅校尉,漳州守将。”李破介绍,“岚儿,这是草原赫连部的明珠,赫连明珠,弓手营统领。”
“幸会。”夏侯岚淡淡点头。
“久仰。”赫连明珠扬起下巴,“听说夏侯校尉以五十残兵守漳州十七天,佩服。”
“分内之事。”夏侯岚顿了顿,看向李破,“你忙,我回去喝粥。”
说完,转身回了瓮城。
赫连明珠看着她背影,忽然对李破眨眨眼:“狼主,这位夏侯姑娘……跟你很熟?”
李破面不改色:“袍泽,战友,过命的交情。”
“哦——”赫连明珠拖长声音,笑得意味深长,“那看来是我多想了。”
她不再追问,转身去安排手下休息。
李破站在城头,看着东方升起的朝阳,心里却想着西方——石牙那边,该得手了吧?
正想着,一匹快马从西边疾驰而来。
马背上的信使滚鞍下马,声音嘶哑却兴奋:
“大人!石将军得手了!黄石岗五万石粮食,全烧了!我军伤亡不到五十,已安全撤回!”
李破眼睛一亮:“好!”
但他随即皱眉:“萧景琰设了埋伏?”
“是!但谢先生早就算到了,派黑水部的巴图带人从后山悬崖接应,咱们一个没少全撤出来了!”
李破长出一口气。
谢长安这老账房……真是神机妙算。
“传令,”他沉声道,“全城加餐!今天粥里加肉干!庆祝黄石岗大捷!”
“得令!”
消息传开,全城欢呼。
而此刻,谁也不知道,千里之外的江南,苏文清藏身的那个农庄,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不是许敬亭的人。
是个穿着破烂道袍、拄着拐杖的老瞎子。
他站在农庄外,对着守门的苏福咧嘴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牙床:
“福伯,多年不见,还认得老瞎子吗?”
苏福愣在当场,老泪纵横:
“木先生……您、您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