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破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看向所有伤兵:
“我知道,你们饿。我知道,你们怕。从幽州逃出来,没了主子,没了依靠,就像丧家之犬。”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
“但我要告诉你们——在漳州,没有主子,只有兄弟。没有贵贱,只有生死与共。”
“锅翻了,粥洒了,是可惜。但更可惜的,是咱们自己人打自己人,让城外的萧景琰看笑话!”
他走到粥锅边,一脚把锅踢正,对王老伯道:“重新熬。米不够,从我那份里扣。今天这锅粥,所有伤兵,不分新旧,一人一碗。我李破陪着你们喝——喝稀的。”
说完,他真的走到灶边,拿起水瓢,往锅里加水。
王老伯愣了愣,老泪纵横,也瘸着腿过来添柴。
独臂老兵默默去搬米袋。
刀疤脸抹了把眼泪,对身后幽州兵吼道:“都愣着干什么?帮忙啊!”
二十几个幽州兵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地帮着生火、打水、淘米。
瓮城里的气氛,突然就变了。
雨还在下。
但粥香,又慢慢飘起来了。
而此刻,谁也不知道,漳州城西三十里,一座废弃的土地庙里,一场对话正在进行。
庙很破,屋顶漏雨,地上积着水洼。供桌早就朽了,上面那尊土地公的泥像掉了半边脑袋,剩下一只眼睛空洞地望着门口。
老瞎子盘腿坐在干草堆上,手里捏着三枚铜钱,在掌心哗啦哗啦地摇。他眼睛还是闭着,但耳朵微微动着,像在听雨声里夹杂的什么动静。
丫丫蹲在门口,手里攥着把短刀——刀是李破当年给她的,刀柄上刻着个小狼头,已经磨得看不清了。小姑娘今年十四岁,个子蹿高了一大截,脸上稚气褪去不少,但那双眼睛还是亮得像星。
“爷爷,”她忽然开口,声音清脆,“咱们还要等多久?”
“等到该走的时候。”老瞎子把铜钱撒在地上,低头“看”了一眼——虽然闭着眼,但他手指准确地摸过每一枚铜钱的正反,“快了。今夜雨停,寅时三刻,西风转东风。”
丫丫皱起鼻子:“您又算卦。上次算卦说往南走有贵人,结果咱们在野狼谷差点被北漠探子逮着。”
“那不是没逮着吗?”老瞎子咧嘴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牙床,“贵人虽迟但到——要不是那队草原商队路过,咱们爷孙俩早喂狼了。”
丫丫不说话了,只是盯着庙外雨幕。
过了很久,她忽然轻声问:“爷爷,李破哥哥……真在漳州吗?”
“在。”老瞎子收起铜钱,摸索着塞回怀里,“不但他在,乌桓那小子也在。”
“乌桓将军没死?”丫丫眼睛一亮。
“命硬着呢。”老瞎子呵呵笑,“左臂废了,但人还活着。现在在沧河南岸的朝廷大营里,帮着夏侯烈整顿残兵——那二十万大军,被打得只剩十二万,军心涣散,要不是乌桓撑着,早崩了。”
丫丫松了口气,随即又担心起来:“那李破哥哥和朝廷……”
“面和心不和。”老瞎子淡淡道,“许敬亭那老阉狗想让他们互相咬,李破那小子将计就计,表面上跟朝廷合作,背地里在挖萧景琰的墙角。乌桓夹在中间,难啊。”
他顿了顿,忽然问:“丫头,爷爷教你的那套刀法,练到第几式了?”
“第七式。”丫丫站起来,在庙里狭窄的空地上比划了几下。刀光如雪,虽然还有些稚嫩,但招式已见雏形——不是军中路数,也不是江湖套路,而是老瞎子自创的“听风刀”,专攻人耳后、颈侧、肋下这些刁钻位置。
“第七式……”老瞎子点点头,“够用了。等见了李破,你就跟着他。爷爷教你的这些东西,战场上用得着。”
丫丫收刀,看着他:“爷爷,您不跟我一起?”
“爷爷还有事。”老瞎子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半块硬邦邦的烙饼,“要去一趟江南。苏家那丫头有难,爷爷欠她爹一个人情,得还。”
“苏文清姐姐?”丫丫记得那个总是笑眯眯、给她糖吃的漂亮姐姐,“她怎么了?”
“许敬亭要动苏家,放火烧了祖宅。”老瞎子把烙饼掰成两半,递给丫丫一半,“但那丫头机灵,提前跑了。现在藏在苏州城外,身边就剩个老管家。爷爷得去接应,送她去个安全的地方。”
丫丫接过饼,没吃,只是看着他:“危险吗?”
“不危险爷爷还不去呢。”老瞎子笑了,笑得皱纹都挤在一起,“这世上啊,有些事明知道危险,也得做。就像当年你李破哥哥他爹,明知道野狼谷是陷阱,还是去了——为什么?因为有些东西,比命重要。”
丫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两人就这么坐在破庙里,就着雨水,啃着干饼。
雨渐渐小了。
寅时将至。
老瞎子忽然竖起耳朵:“来了。”
庙外,雨幕中传来马蹄声。
不是一两匹,是至少十几匹,正朝着土地庙方向而来。
丫丫握紧短刀,闪到门后。
老瞎子却摆摆手:“自己人。”
马蹄声在庙外停下。
一个穿着草原皮袄的汉子掀开破门帘进来,见到老瞎子,抚胸行礼:“木合长老让属下来接您。马匹备好了,随时可以动身。”
老瞎子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对丫丫道:“丫头,跟他走。他会送你去漳州。”
丫丫咬着嘴唇,忽然扑过去抱住他:“爷爷……您要回来。”
老瞎子摸摸她的头,声音难得温柔:“放心,爷爷命硬,阎王爷不收。等江南的事办完了,爷爷去漳州找你——到时候,咱们爷孙仨,好好喝一顿。”
他松开手,对那草原汉子点点头:“路上小心。这丫头……拜托了。”
汉子重重点头,拉起丫丫的手。
丫丫一步三回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没掉下来。
她知道,有些路,得自己走。
就像当年李破哥哥离开漳州时一样。
庙外,雨停了。
东方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
老瞎子独自站在破庙里,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忽然叹了口气。
“李乘风啊李乘风,”他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你儿子比你强,也比你有福气。”
他从怀里掏出那三枚铜钱,又撒了一次。
这次,三枚都是正面。
“大吉。”老瞎子笑了,把铜钱收回怀里,拄着拐杖走出破庙,“那就让老夫这把老骨头,再搅他个天翻地覆吧。”
晨光中,他佝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官道尽头。
而此刻,漳州城头,李破忽然心有所感,望向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