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城的第六天,雨来了。
不是江南那种绵绵密密的烟雨,是北境特有的、砸在人脸上生疼的雨点子,混着深秋的寒意,能把骨头缝都冻透。雨水顺着城墙往下淌,冲淡了砖缝里干涸的血迹,在墙根汇成一条条暗红色的小溪。
李破站在东门城楼的屋檐下,看着雨幕里模糊的靖北大营轮廓。营里的乱象还没平息——昨夜又有两拨人马火并,死了三百多人,今早雨一大,连收尸的人都懒得动,尸体就扔在泥水里泡着。
“大人,”崔七撑着把破油伞走过来,伞骨断了两根,伞面漏雨,把他半边肩膀都打湿了,“刚收到草原回信——谢先生说,各部已集结一万两千骑,随时可以南下。但他问……粮草怎么办?”
“粮草……”李破揉着眉心。
这是个死结。
草原今年收成本就不好,各部存粮刚够自己过冬。这一万两千骑南下,人吃马嚼,一天就要消耗近两万斤粮食。而漳州这边,八十车米面只够全城百姓喝半个月稀粥。
“告诉谢先生,”李破缓缓道,“粮草我来想办法。让他先把兵聚起来,往南压一百里——做做样子,不用真打。吓唬吓唬萧景琰就行。”
崔七愣了愣:“大人,咱们哪来的粮草?”
“抢。”李破吐出这个字,眼中闪过寒光,“萧景琰在幽州囤了够十万大军吃三年的粮食,咱们就去‘借’点。”
“可幽州城高墙厚,守军至少三万……”
“谁说要打幽州了?”李破转身,走到城楼里挂着的北境地图前,手指点在幽州东南方向的一个点,“黄石岗。萧景琰在那里设了个中转粮仓,屯粮五万石,守军只有八百。离漳州一百二十里,轻骑一日可到。”
崔七眼睛亮了:“大人早就派人探过了?”
“赵谦说的。”李破淡淡道,“那老小子为了活命,把萧景琰的老底都抖出来了。黄石岗、黑风寨、老鸦岭……北境七个秘密粮仓的位置、守军人数、换防时间,他全记在一个小本子上,昨天夜里吐出来了。”
他从怀里掏出本巴掌大的册子,纸张泛黄,字迹工整,每页都记着一个粮仓的详细信息,甚至还有简易地图。
崔七接过册子,快速翻了几页,倒吸一口凉气:“这赵谦……真是个管账的天才。连粮仓里老鼠洞有几个都记下来了。”
“怕死的人,记性都好。”李破拿回册子,小心收好,“石牙!”
“在!”莽汉从楼梯口探出头来,脸上新疤还结着痂,雨水一淋,红得吓人。
“点五百轻骑,全部双马,带十天干粮。”李破下令,“今晚雨一停就出发,目标黄石岗。记住,不要硬拼,放火烧粮为主——烧不完的,能带多少带多少。”
石牙咧嘴笑:“得嘞!放火这活儿老子最熟!”
“崔七,”李破又看向最擅长潜行的部下,“你带二十个人,扮成流民,先一步混进黄石岗。等我信号,里应外合。”
“是!”
两人领命而去。
城楼里又只剩李破一人。
雨越下越大,打在瓦片上噼啪作响,像无数只小锤子在敲。
他走到窗边,望着南方。
江南……现在怎么样了?
那场火,是真烧了苏家祖宅,还是苏文清的金蝉脱壳?
下落不明……到底是死是活?
怀里的玉坠忽然烫了一下。
烫得他心口一疼。
他伸手按住玉坠,喃喃自语:“爹,您当年要是多教我点怎么对付朝廷这些阉狗,也许现在……”
话没说完,楼梯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
一个小兵连滚爬爬冲上来,脸色煞白:“大、大人!瓮城……瓮城那边打起来了!”
李破瞳孔一缩:“谁跟谁?”
“王、王老伯他们……跟新来的伤兵!”小兵喘着粗气,“为、为了一锅粥!”
瓮城里,粥锅翻了。
滚烫的稀粥泼了一地,混着雨水和泥浆,冒着热气。锅边,王老伯拄着断矛,缺了门牙的嘴咧着,像头护崽的老狼。他身后站着十几个陷阵旅老兵,个个带伤,但眼神凶狠。
对面是二十几个刚送来的伤兵——不是陷阵旅的人,是昨夜从靖北大营逃出来的幽州兵。这些人虽然也带伤,但年轻力壮,此刻正恶狠狠地瞪着王老伯。
“老不死的!”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幽州兵骂道,“凭什么你们先喝稠的?老子们在萧景琰手下卖命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就凭这城是我们守下来的!”王老伯嘶声道,“就凭我们三千弟兄,现在只剩五十一个!就凭老子这条腿,是替你们这些杂碎守城时瘸的!”
“守城?”刀疤脸嗤笑,“守住了吗?要不是李破带人回来,你们早他娘的死光了!”
“你!”
眼看就要动手。
“都住手!”
李破的声音像刀子劈开雨幕。
他大步走进瓮城,雨水顺着甲胄往下淌,在泥地上踩出一串深深的脚印。目光扫过双方,最后落在翻倒的粥锅上。
“谁干的?”
声音不高,但瓮城里瞬间安静。
刀疤脸梗着脖子:“李将军,咱们就是讨口饭吃!这些老东西……”
“我问,谁干的。”李破打断他,眼睛盯着刀疤脸。
刀疤脸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但嘴上还硬:“锅是那老家伙自己碰翻的!关我们什么事?”
“放屁!”王老伯身后一个独臂老兵吼道,“是你们抢粥,推搡中把锅撞翻的!”
李破没说话,走到粥锅边,蹲下身。
锅翻了,但没全洒。锅底还粘着一层厚厚的锅巴,焦黄喷香。
他伸手,掰了一块锅巴,放进嘴里。
慢慢嚼。
所有人都看着他。
嚼了十几下,咽下去。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刀疤脸面前。
“伸手。”
刀疤脸愣了愣,下意识伸出手。
李破把剩下的半块锅巴拍在他掌心:“吃了。”
“将、将军……”
“我让你吃了。”李破盯着他,“这是漳州城最后一锅稠粥。吃了它,然后告诉我——香不香。”
刀疤脸看着手里那半块锅巴,又看看李破,喉结滚动。
终于,他把锅巴塞进嘴里。
嚼了两下,眼泪突然就下来了。
不是演的。
是真哭了。
“香……”他呜咽着,“真他娘的香……我、我三个月没吃过这么香的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