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城,靖北王府的书房里,那方价值连城的端砚砸在地上时,碎成了八瓣。墨汁溅得到处都是,像一滩滩凝固的血。
萧景琰盯着手里那封密信,信纸已经被他捏得皱成一团,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信上只有两行字,是许敬亭的亲笔:
“账本已至天启,三日之内,问罪诏书必达幽州。王爷是愿跪着死,还是站着活?”
落款处,画了个小小的丹炉图案。
“跪着死……站着活……”萧景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忽然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许敬亭啊许敬亭,你这是把本王往绝路上逼啊。”
书房里跪了一地的人。幕僚、将领、亲卫,个个大气不敢喘。只有站在角落里的一个黑袍老者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铁:
“王爷,赵谦那狗东西……真把账本给了李破?”
“给了。”萧景琰把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它蜷曲、焦黑、化作灰烬,“不仅给了,李破还抄了三份——一份送天启,一份送草原,一份……送到了沧河南岸夏侯烈手里。”
“夏侯烈?!”一个将领惊呼,“他不是重伤昏迷吗?”
“醒了。”萧景琰淡淡道,“昨天夜里醒的。许敬亭这老阉狗,一边给本王递刀子,一边给夏侯烈送药——他这是要把北境这潭水,彻底搅浑。”
黑袍老者沉默片刻,忽然道:“王爷,既然许敬亭不仁,就别怪咱们不义。账本的事……可以推。”
“推给谁?”
“死人。”老者眼中闪过阴冷的光,“赵谦不是投了李破吗?那就说他被李破收买,伪造账本陷害王爷。至于那些北漠商人的签字画押……草原现在乱成一团,死几个商人,没人会深究。”
萧景琰盯着老者看了很久,忽然摇头:“晚了。许敬亭既然敢把消息递过来,就说明天启城那边已经信了。现在别说推给死人,就是推给神仙,朝廷也会先摘了本王的藩王印。”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幽州的秋夜清冷。远处街道上还有零星灯火,更远处城墙的轮廓在月色中沉默矗立。这座城,他经营了二十八年,从一个小小的郡王府,到如今掌控北境半壁江山的靖北王府。
不能丢。
丢了,就是死。
“传令。”萧景琰缓缓转身,眼中再无犹豫,“第一,幽州全城戒严,许进不许出。四大城门换防,守将全部换成咱们从草原带回来的老人。”
“第二,派五千轻骑往南,不是去打漳州,是去‘迎接’朝廷钦差——如果真有钦差来的话。记住,要‘客气’,要‘恭敬’,但不能让他们进幽州城。”
“第三……”他顿了顿,看向黑袍老者,“先生,你亲自去一趟北漠王庭。告诉秃发浑,只要他肯出兵牵制李破的草原联军,本王许他……整个河套草原。”
帐内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河套草原!那是北境最肥美的草场,水草丰茂,战马精良,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王爷这是……要割肉喂狼?!
“王爷三思!”一个幕僚急道,“河套若失,幽州就失去了北面屏障,到时候……”
“到时候北漠就是咱们的盟友,不是敌人。”萧景琰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许敬亭要逼死本王,朝廷要问本王的罪,李破要本王的命——既然所有人都想要本王死,那本王就拉着他们一起死!”
他走到沙盘前,手指重重点在幽州位置:
“李破不是有账本吗?好,本王也有——去,把咱们这些年‘孝敬’朝中各位大人的账册抄录一百份,散出去!许敬亭收了多少,户部尚书收了多少,兵部侍郎收了多少……让天下人都看看,这大胤的朝廷,烂到了什么地步!”
“还有,”他眼中闪过狠色,“给江南那些世家递话,就说朝廷要动苏家,下一个就是他们。想要自保,就得抱团——抱谁?抱本王!”
命令一道道传下去。
书房里的烛火跳跃,映着萧景琰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温文尔雅、礼贤下士的靖北王。
而是一头被逼到绝境、准备撕咬一切的困兽。
同一时刻,漳州城。
李破正蹲在瓮城外的空地上,看着石牙带人清点刚从靖北王溃兵手里缴获的铠甲。铠甲堆成小山,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大部分都带着刀痕箭孔,有些还沾着暗褐色的血渍。
“破小子,”石牙拎起一副胸甲,甲片哗啦作响,“这玩意儿不错,精钢打的,咱们那些皮甲跟这一比,就是纸糊的。要不要给弟兄们换上?”
李破接过胸甲,用手指敲了敲。声音沉闷,确实是好钢。
“先不急。”他把胸甲扔回堆里,“这些甲胄样式太明显,一看就是靖北王的兵。咱们现在穿着,走到哪儿都会被人盯着。”
“那咋整?熔了重打?”
“熔了可惜。”李破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找些手艺好的皮匠,用牛皮把这些甲片包起来,做成内甲。外面再套咱们自己的皮甲——看着还是草原兵,但挨刀的时候,能多扛几下。”
石牙眼睛一亮:“这主意好!又隐蔽又实用!”
正说着,崔七匆匆走来,脸色凝重:“大人,刚截获的消息——萧景琰派了五千轻骑往南,说是‘迎接钦差’。但看路线,根本不是去官道,而是往沧河方向去了。”
李破皱眉:“他想干什么?截杀钦差?”
“不像。”崔七摇头,“真要截杀,不会只派五千人,更不会大张旗鼓。我怀疑……他是想制造‘钦差遇袭’的假象,然后栽赃给咱们,或者给朝廷大军。”
李破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好手段。钦差要是真在沧河附近‘遇袭’,不管是谁干的,朝廷都会震怒。到时候北境这潭水,就更浑了。”
他走到城墙边,望向南方漆黑的夜空:“许敬亭在逼萧景琰,萧景琰在反击,朝廷夹在中间……这局棋,越来越有意思了。”
“那咱们……”
“看戏。”李破淡淡道,“顺便……加点料。”
他转身,对崔七道:“派人去沧河南岸,给朝廷大军递个信——就说靖北王已反,派兵截杀钦差。请他们‘保护’钦差大人安全。”
崔七愣了愣:“大人,咱们这不是帮朝廷吗?”
“帮?”李破笑了,“我是在逼朝廷表态。他们要是真派兵去‘保护’,就等于承认了萧景琰造反,接下来就是全面开战。他们要是不管……那钦差真出了事,天下人都会骂朝廷无能。”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狡黠的光:“无论他们怎么选,这局,咱们都不亏。”
崔七恍然大悟,重重点头:“明白了!我这就去办!”
等崔七走远,石牙凑过来,压低声音:“破小子,咱们老这么耍心眼,累不累啊?要我说,直接带兵杀到幽州,宰了萧景琰那老狗,多痛快!”
“痛快完了呢?”李破看着他,“朝廷二十万大军还在沧河边上看着呢。咱们跟萧景琰拼个两败俱伤,他们过来捡便宜?”
石牙挠挠头:“那也不能老这么拖着啊。草原那边,谢先生还等着咱们消息呢。”
提到草原,李破眼神柔和了些。
他望向北方,那里,狼神山的方向。
怀里的玉坠微微发烫,像在回应他的思念。
“快了。”他喃喃道,“等这局棋下完,我就回去。”
话音未落,城下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一匹快马冲进漳州城,马背上的信使浑身是血,滚鞍下马时几乎站不稳:“大、大人!江南急报!”
李破心脏一紧,快步冲下城墙。
信使从怀里掏出一封染血的信,字迹娟秀,但写得仓促:
“伞破难补,雨急焚屋。三更火起,五更烟散。君勿念,妾自有归处。”
落款处,那朵桂花画得潦草,像在颤抖。
李破捏着信纸,手指关节泛白。
三更火起,五更烟散……
苏家……被烧了?
“谁干的?”他声音冷得像冰。
“不、不知道……”信使喘着粗气,“昨夜三更,苏家祖宅突然起火,火势极大,半个苏州城都看见了。等五更天火灭时,祖宅已经烧成白地。苏姑娘……下落不明。”
瓮城外,夜风骤起。
吹得李破手里的信纸哗啦作响。
他站在那里,许久未动。
石牙和崔七对视一眼,都不敢说话。
良久,李破缓缓抬头,望向南方。
眼中,有火在烧。
“许敬亭……”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你找死。”
他转身,对崔七一字一顿道:
“传令狼神山,让谢先生集结所有能战的兵马——不是防守,是进攻。目标:幽州。”
“传令慕容风、赫连明珠,沧河北岸所有部队,不惜代价牵制靖北王主力。”
“传令……”他顿了顿,声音嘶哑,“江南所有暗桩,全力寻找苏文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命令一道道传下。
漳州城的夜,突然变得肃杀。
而此刻,谁也不知道,江南苏州城外三十里,一处隐蔽的农庄里,苏文清正站在窗前,看着苏州城方向那片尚未散尽的烟云。
她身上穿着粗布衣裳,脸上抹了灶灰,但那双眼睛依旧沉静。
身后,老管家苏福躬身站着,低声道:“小姐,按您的吩咐,祖宅里该转移的早就转移了。烧掉的都是空屋子和陈年旧账。许敬亭的人扑了个空。”
苏文清点点头,没说话。
“只是……”苏福犹豫了一下,“咱们苏家三百年祖宅,就这么烧了……”
“宅子没了,可以再建。”苏文清淡淡道,“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她转身,看向桌上摊开的地图——是北境的地形图,上面用朱笔画满了箭头和标记。
“李破那边……应该收到信了吧?”
“按脚程,应该到了。”
“那就好。”苏文清走到桌边,手指点在漳州位置,“他该动怒了。人一旦动怒,就会犯错。而许敬亭……等的就是他犯错。”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锐光:
“传令江南所有商号,从今日起,断绝与朝廷的一切生意往来。盐、铁、茶、布……凡是朝廷要的,一律停供。告诉那些世家,苏家倒了,下一个就是他们。”
苏福浑身一颤:“小姐,这……这是要逼朝廷低头啊!”
“不是低头。”苏文清摇头,“是逼他们选——是要一个烂到根子里的朝廷,还是要一个能让他们继续赚钱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