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城的第五天,粥终于熬稠了。
不是米放得多,是熬的时间够久——从半夜到晌午,三十七口大铁锅底都结了一层焦香的锅巴。王老伯拿着把缺了口的铁勺,站在锅边一勺一勺地分,手很稳,每勺都是实实在在的稠粥,能立住筷子。
“排队!都排队!老人孩子在前!”石牙挎着刀在粥棚前维持秩序,这莽汉脸上新添的疤还结着血痂,但嗓门比谁都大,“谁敢插队,老子把他扔锅里熬了!”
队伍排了二里长。有拄着拐杖的老人,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有缺胳膊少腿的伤兵,个个端着破碗破罐,眼巴巴盯着锅里。没人说话,只有吞咽口水的声音和锅底柴火噼啪的轻响。
李破蹲在城墙根下,看着这一幕。
他手里也端着碗粥,粥面上飘着几片野菜叶子——是崔七刚才从城外野地里挖的,说能清热。粥很烫,他吹了吹,喝了一小口。米香混着焦香在嘴里化开,还有……一丝沙土味。
漳州的粮仓空了,这些米是昨夜从靖北王溃兵手里缴的,没来得及淘洗。
“大人,”崔七走过来,压低声音,“清点完了。昨夜一战,毙敌一千三百余,俘虏六百。缴获完好的铁甲两百副,皮甲五百副,刀枪弓箭足够武装八百人。战马……可惜了,只抓到四百多匹,剩下的都跑了。”
李破点点头,目光没离开粥棚:“粮食呢?”
“米面合计八十车,够全城吃半个月——如果只喝粥的话。”崔七顿了顿,“还有二十车药材,都是上好的金疮药、止血散。军医说,咱们那些伤员有救了。”
“分一半给百姓。”李破说,“老人孩子优先,伤兵其次。”
崔七愣了下:“大人,咱们自己也不宽裕……”
“按我说的做。”李破站起身,把剩下的半碗粥倒进旁边一个老妇人碗里——那老人捧着个破陶罐,罐底只剩几粒米,“咱们是守城的兵,不是抢粮的匪。”
老妇人愣愣地看着碗里突然多出来的半碗稠粥,浑浊的眼睛眨了眨,忽然跪下就要磕头。李破一把扶住她:“大娘,使不得。这粥……本该早几天就让大家喝上的。”
他转身,对崔七道:“战利品列个清单,按功分配。战死的弟兄……抚恤金加倍,家里有老小的,以后每月领粮。”
崔七重重点头:“明白!”
正说着,石牙那大嗓门又响起来:“破小子!过来看看!这玩意儿咋分?”
李破走过去。
粥棚旁边空地上,堆着小山似的杂物——有镶银的酒杯、绣金的腰带、玉石的印章,甚至还有几盒胭脂水粉。都是从靖北王溃兵身上搜出来的,这些兵油子打仗不行,搜刮民脂倒是一把好手。
“按规矩,”李破扫了一眼,“金银入库,充作军费。其他杂物……谁缴获的归谁。”
“得嘞!”石牙咧嘴笑,转头对排队领粥的士兵们吼,“听见没?昨晚谁扒拉到的玩意儿,自己认领!别他娘的贪多,让老子发现谁藏私,扒了裤子打板子!”
士兵们哄笑起来,气氛轻松了许多。
李破走到瓮城边,掀开破毡布往里看。
夏侯岚还躺着,但气色好了些。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正拿着湿布巾给她擦脸——是王老伯的孙女,叫小铃铛,爹娘都死在城破那天,现在跟着爷爷在伤兵营帮忙。
“李大人。”小铃铛见他进来,怯生生地行礼。
“烧退了吗?”李破问。
“刚喂了药,出过汗,摸着没那么烫了。”小铃铛小声说,“就是……就是说梦话,老喊‘爹’。”
李破点点头,在草铺边蹲下。
夏侯岚睡着,眉头紧锁,嘴唇干裂得起皮。他接过小铃铛手里的布巾,浸了浸旁边木盆里的温水,轻轻擦她额头。
动作很生疏,但很轻。
擦到第三下时,夏侯岚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她愣了愣,随即想撑起身子,被李破按住:“别动。”
“我……”
“你发烧了,箭伤感染。”李破把布巾放回盆里,“军医说至少要养七天。”
夏侯岚沉默片刻,忽然问:“仗打完了?”
“暂时。”李破从怀里掏出个水囊——这次装的不是药,是蜂蜜水,他从靖北王一个副将的行囊里翻出来的,“萧景琰撤了,但没走远,在五十里外扎营。像是在等什么。”
“等援军?”夏侯岚接过水囊,抿了一小口。甜的,让她干涩的喉咙舒服了些。
“不像。”李破摇头,“他若有援军,昨夜就该到了。我猜……是在等朝廷的态度。”
他顿了顿,看向她:“许敬亭那老阉狗,不会让咱们这么轻松拿下漳州。”
夏侯岚握紧水囊,指节泛白:“那咱们……”
“等。”李破说,“等草原的消息,等江南的消息,等朝廷下一步动作。”
他站起身:“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养伤。等能下地了,我带你去看漳河——这次不看云,看水。汛期该过了,水该清了。”
说完,转身要走。
“李破。”夏侯岚叫住他。
他回头。
“谢谢。”她声音很轻,“谢谢你回来。”
李破顿了顿,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掀开毡布走了出去。
瓮城外,阳光刺眼。
崔七正等着,手里拿着两封刚到的飞鸽传书。
第一封来自草原,是谢长安的“捷报”:
“北漠退兵,狼神山无恙。按大人吩咐,缴获物资已按战功分配,各部首领无异议。另:白音长老提议,趁北漠内乱,可联合大王子夹击秃发浑,以绝后患。支出预估:出兵五千,粮草军械折银两万两。潜在收益:扫清北境后顾之忧,估值……无价。请大人定夺。——您忠实的账房谢长安。”
李破看完,把信折好。
夹击秃发浑……是个好主意。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回信,”他对崔七说,“告诉谢先生,按兵不动,巩固防线。草原现在最需要的是休养生息,不是继续打仗。等咱们这边稳定了,再谈北伐。”
“是。”
第二封信,字迹很陌生,但印鉴他认得——是苏家在江南的秘密商号。
只有一行字:
“雨大风急,伞已补好。君且安心御北,妾自撑伞而行。”
落款处,画了朵半开的桂花。
李破盯着那朵桂花,看了很久。
苏文清……在告诉他,江南的事她能应付,让他专心北境。
可许敬亭的手段,他比谁都清楚。
那老阉狗要动苏家,绝不会只是“协查”这么简单。
“大人?”崔七见他神色不对,试探着问。
“没事。”李破把信收起,“派人去江南,告诉咱们的人——不惜代价,保苏文清平安。必要的时候……可以亮身份。”
崔七瞳孔一缩:“大人,咱们在江南的暗桩是最后底牌,一旦暴露……”
“照我说的做。”李破语气不容置疑,“苏家不能倒。”
“……是。”
崔七匆匆离去。
李破独自站在城头,望向南方。
江南的雨,草原的风,漳州的火……
还有天启城那个坐在丹炉后的老阉狗。
这盘棋,越来越复杂了。
正想着,城下突然传来喧哗。
石牙的大嗓门炸雷似的响起:“他娘的!还真有不怕死的?!”
李破皱眉,快步走下城墙。
粥棚前,一个穿着破烂文士袍的中年男人正被石牙拎着领子提起来。那人瘦得像竹竿,手里死死攥着个破包袱,嘴里喊着:“我要见李将军!我要见李破!”
“见你娘!”石牙一巴掌扇过去,“排队领粥!再嚷嚷老子把你扔锅里!”
“等等。”李破走过去,“放下他。”
石牙悻悻松手。
那文士摔在地上,狼狈地爬起来,也顾不上拍土,扑到李破面前就跪下了:“李将军!小人……小人是幽州府衙的主簿赵谦!有、有要紧事禀报!”
李破打量着他。
袍子虽然破,但料子是上好的杭绸,脚上靴子也镶着玉——虽然只剩一只。脸上有淤青,像是挨过打。
“说。”
赵谦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此处不便,能否……”
“就在这儿说。”李破淡淡道,“这里都是自己人。”
赵谦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封书信,还有一本巴掌大的账册。
“这是靖北王……萧景琰在幽州贪墨军饷、私铸兵器的证据!”赵谦声音发颤,“小人管着府库账目,这些年一笔一笔都记下来了!他、他还私通北漠,贩卖盐铁,光去年就赚了五十万两银子!”
李破接过账册,随手翻了几页。
字迹工整,条目清晰,每一笔进出都记得清清楚楚。时间、经手人、货物种类、数量、银钱数目……甚至还有几个北漠商人的签名画押。
是真的。
“为什么给我?”李破问。
赵谦哭丧着脸:“萧景琰要杀我灭口!昨夜大营内乱,就是他三个副将争权,其中一个想拿这些账本扳倒他,结果事情败露……小人趁乱跑出来的,一路往南,听说漳州被将军打下了,就、就……”
他重重磕头:“求将军收留!小人愿效犬马之劳!”
李破没说话,只是看着手里的账本。
这玩意儿,是利器。
用好了,能一举扳倒萧景琰,让他在北境身败名裂。
用不好……就是催命符。
“石牙。”他忽然道。
“在!”
“带赵主簿下去,给他弄身干净衣裳,安排住处。”李破把账本收好,“记住,好生照看,别让人‘意外’死了。”
石牙咧嘴笑:“明白!老子亲自看着他!”
等石牙拎着千恩万谢的赵谦走远,崔七才低声道:“大人,这人……可信吗?”
“可不可信不重要。”李破望向北方,“重要的是,他带来的东西是真的。”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锐光:
“传令,抄录账本,多抄几份。一份送天启城——走明路,让朝廷看看他们这位靖北王都干了什么。一份送草原,让谢先生散出去,动摇萧景琰的军心。”
“还有一份,”他看向崔七,“你亲自带人,送到沧河南岸的朝廷大营。交给主帅夏侯烈——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崔七眼睛一亮:“一石三鸟!”
“不。”李破摇头,“是一石四鸟。”
他望向瓮城方向。
还有一只鸟,是给那个躺在草铺上养伤的姑娘看的。
让她知道,她爹这些年在跟什么样的人并肩作战。
让她知道,她守的这座城,值。
夕阳西下。
漳州城头,炊烟袅袅。
而在千里之外的天启城,许敬亭正看着刚送来的密报,笑得前仰后合。
“好!好一个李破!好一个账本!”
他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对跪在地上的小太监道:“去,给咱们那位靖北王递个话——就说朝廷已经收到他贪墨的证据,不日就要问罪。问他是想束手就擒呢,还是……拼死一搏?”
小太监浑身一颤:“老祖宗,这……这会逼反他的!”
“逼反了才好。”许敬亭笑眯眯道,“不反,老夫怎么名正言顺地……清理门户呢?”
他走到丹炉前,掀开盖子。
炉火熊熊。
炉底,几十颗新炼的“金丹”正泛着妖异的紫光。
“这天下啊,”他喃喃自语,“该换换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