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城的第四天清晨,是被米粥的香气叫醒的。
不是一锅两锅,是整整三十七口大铁锅,架在东门坍塌的那段城墙下,咕嘟咕嘟冒着泡。粥很稀,能照见人影,但米是实实在在的新米——是李破昨夜突袭靖北王侧翼时,顺手从溃兵辎重队里抢回来的,整整二十车,够全城百姓喝三天稀的。
王老伯拄着根断矛当拐杖,在粥锅间一瘸一拐地巡视,缺了门牙的嘴咧着,逢人就说:“喝!敞开了喝!李大人说了,等打退了靖北王,咱们吃干的!吃肉!”
城头上,李破正蹲在夏侯岚昨夜晕倒的那个垛口边,手里拿着半块烤糊的饼——是刚才从锅里捞出来的,烤过头了,黑得像炭。他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眼睛望着城外五里处靖北王大营的动静。
营里很乱。
不是一般的乱。是旗帜倒了没人扶、伤员躺在地上没人管、几个将领模样的骑着马在营地里横冲直撞、互相指着鼻子骂娘那种乱。
“内讧了。”崔七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手里端着碗热粥,粥面上飘着几片不知名的野菜叶子,“昨夜咱们那场突袭,加上幽州城里的谣言,萧景琰压不住了——听说他麾下三个副将,两个主张撤兵回援幽州,一个主张死磕漳州,今早在中军大帐里差点动刀子。”
李破没说话,只是又掰了块饼放进嘴里。
饼很苦,糊味呛嗓子,但他嚼得很认真。
“大人,”崔七压低声音,“咱们接下来怎么办?是趁乱再冲一次,还是……”
“等。”李破吐出这个字,把最后一块饼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饼渣,“萧景琰不是傻子,内讧归内讧,真要有人敢造反,他第一个收拾。咱们现在冲上去,反而会让他们拧成一股绳——先看戏。”
他站起身,走到垛口边,指着靖北大营西侧:“你看那儿。”
崔七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营寨西边,约千余骑兵正在集结,不是整队,是乱哄哄地挤成一团。马匹没配鞍,士兵没披甲,好些人连头盔都戴歪了。
“那是……”崔七皱眉。
“想跑的。”李破淡淡道,“军心散了,有人想趁乱溜。等这支人马一走,萧景琰就该下决心了——要么雷霆手段镇住全军,要么……跟着一起撤。”
正说着,城下传来马蹄声。
石牙带着五十骑从北门绕进来,马背上驮着大包小包——有药材,有绷带,还有几口袋白面。这莽汉脸上多了道新疤,从左眼角划到耳根,皮肉外翻着,但他浑不在意,咧嘴笑时那疤一抽一抽的:“破小子!发财了!端了靖北王一个后勤营,光金疮药就抢了三十箱!还有这个——”
他从马鞍旁解下个布包,扔给李破。
李破接过,打开。
里面是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色战袍,布料是江南的云锦,袖口用金线绣着繁复的鹰纹——是靖北王亲军的制式,看尺寸,至少是个副将的。
“扒下来的?”李破挑眉。
“那孙子想跑,被老子一箭射下马。”石牙呸了一口,“袍子不错,给夏侯姑娘换换?她那身甲胄都碎成片了。”
李破看着手里的红袍,沉默片刻,重新包好:“她穿不惯这个。”
他转身往城下走:“伤员安置在哪儿?”
“东门瓮城里,搭了棚子。”崔七跟上,“能找着的大夫都找来了,药材也够,就是……缺人手。咱们弟兄也伤了三十多个,王老伯他们那五十来个陷阵旅老兵,个个带伤,轻伤的都算上,能动的不到二十人。”
瓮城里,一片狼藉。
说是棚子,其实就是几块破毡布搭在断墙上,勉强能挡露水。地上铺着干草,伤员们横七竖八躺着,呻吟声、咳嗽声、还有大夫声嘶力竭的喊声混成一团。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药味和汗臭味。
夏侯岚躺在最里边一块稍微干净些的草铺上,身上盖着件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旧棉袄,脸色苍白得像纸,但眼睛睁着,正盯着头顶毡布破洞外那一小片天空发呆。
李破走到她身边,蹲下身。
“看什么?”他问。
“云。”夏侯岚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动了什么,“像不像……那年漳河汛期,你带我偷溜出城,在河边看的那片云?”
李破愣了下。
那是四年前的事了。他刚被乌桓捡回陷阵旅不久,还是个半大孩子。夏侯岚那时也不过十六岁,顶着“夏侯将军独女”的名头在军营里横冲直撞,谁也管不住。有一天她非要去看汛期的漳河,没人敢带她去,只有李破这个愣头青敢接话——“我认得路。”
结果两人在河边被困了整整一夜,看了一夜的云,听了一夜的涛声。
“不像。”李破摇头,“那天的云是灰的,要下雨。今天的云是白的,天晴了。”
夏侯岚笑了,笑得眼眶发红:“你还是这么不会说话。”
她从棉袄下伸出手,手里攥着那支白羽狼牙箭:“这箭……你什么时候射的?”
“三天前。”李破从怀里掏出个水囊,拔掉塞子递过去,“让柱子绕到北边,找了片高地,算准了风向和射程——不难。”
“不难?”夏侯岚接过水囊,抿了一小口,水是温的,带着淡淡的药味,“三百步外,一箭射中靖北王大营辕门,箭上绑着谣言布条,还特意用了白羽显眼……这叫不难?”
李破没接话,只是伸手探了探她额头。
烫。
“发烧了。”他皱眉,转头喊,“大夫!”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军医小跑过来,手里还攥着半截绷带:“李大人,夏侯姑娘这伤……箭伤感染,加上劳累过度,风寒入体。药用了,但烧退得慢,得静养,不能动气,不能……”
“知道了。”李破打断他,“用最好的药,缺什么跟我说。”
老军医连连点头,又小跑着去照看其他伤员了。
李破重新看向夏侯岚,从怀里掏出那个装烤饼的小布包,放在她手边:“饿了就吃。我去给你找件干净衣裳——石牙扒了件靖北王副将的战袍,红的,你肯定不喜欢。等我找件素的。”
他刚要起身,手被拉住了。
夏侯岚的手很凉,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看着他,眼睛里有血丝,有水光,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李破。”
“嗯?”
“如果……”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如果那天在漳河边,我没有非要你带我去看云,如果后来……我没有总是找你麻烦,没有在你每次犯错时都跑去乌桓将军那儿告状,没有在你离开漳州时连送都没送……”
她吸了吸鼻子,眼泪终于掉下来:“你会不会……就不会回来了?”
瓮城里很吵。
伤员的呻吟,大夫的喊声,外面粥锅沸腾的咕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