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谷北崖的夜风,能把人鼻子冻掉。
谢长安趴在悬崖边一块突出的岩石后面,鼻尖离崖边不到三寸,能看见下面山谷里蜿蜒如长蛇的火把队伍。那是北漠后军的粮草队,七千人押着二十七辆大车,车轮压在碎石路上发出的嘎吱声,顺着崖壁传上来,闷响如雷。
老账房手里攥着个铜质怀表——是从江南带来的稀罕物,表盘上的珐琅彩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他眼睛盯着指针,嘴里念念有词:“丑时三刻……按秃发浑的行军速度,前军应该刚出黑风谷南口,中军还在谷里挤着。这时候烧粮草,前军回不来,中军转不过身……”
“谢先生,”趴在他旁边的巴图压低声音,这黑水部老猎手此刻脸上涂满了黑灰,只剩一双眼睛在夜里亮得吓人,“弟兄们都就位了。一千人,分三队。一队带火油罐从东侧崖壁下去,专烧粮车;二队带弩箭埋伏在西侧山坡,等乱起来射那些想救火的;三队……按您说的,在谷口堆了三百个草人,都穿着皮甲插着旗,远看像支伏兵。”
谢长安点点头,手指在冰冷的岩石上虚拨算盘珠子:“成本核算:火油五十罐,每罐二两银子,计一百两;弩箭两千支,每支一钱,计二百两;草人三百个,材料加人工计三十两;战损预估两成,抚恤金四千两……总支出四千三百三十两。”
他顿了顿,看向山谷里那些缓慢移动的火光:“潜在收益:烧毁粮草五万四千斤,按市价折银五千四百两;拖延北漠大军至少三日,为狼神山大营争取时间,估值……至少一万两。”
“净赚,”他咧嘴笑了,露出被冻得发白的牙,“一万一千零七十两。这买卖,做得值。”
巴图听得直咧嘴。这老账房,刀架脖子上了还算账。
正说着,山谷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粮草队停下了。
最前面那辆粮车的车轮陷进了碎石坑,七八个北漠士兵正喊着号子往外推。后边的车队堵成一串,骂娘声顺着风飘上来。
“机会。”谢长安眼睛一亮,“传令,一队动手!”
巴图从怀里掏出个牛角号,含在嘴里,鼓起腮帮子——
“呜——呜——呜——”
三声短促低沉的号角,像夜枭的啼叫,在悬崖间回荡。
几乎同时,东侧崖壁上突然坠下几十个黑影!
不是跳,是顺着绳索滑下去的,动作快得像猿猴。每人腰间都挂着两个黑乎乎的陶罐,罐口塞着浸了火油的布条。下滑到离谷底还有三丈时,他们同时点燃布条,然后松手——
“啪!啪!啪!”
陶罐砸在粮车上,碎开,火油四溅!点燃的布条遇到火油,“轰”地爆开一团团火焰!
“敌袭——!”
山谷里炸了锅。
二十七辆粮车,转眼烧了十二辆。拉车的驮马受惊,嘶鸣着挣断缰绳,在狭窄的山谷里横冲直撞,撞翻了好几个试图救火的士兵。
“救火!快救火!”一个北漠将领声嘶力竭地吼。
可火油烧起来的火,哪是那么容易扑灭的?更别说西侧山坡上突然飞来一阵箭雨——专射那些提着水桶的、扛着沙袋的。箭法准得吓人,几乎箭无虚发。
“山坡上有埋伏!”北漠士兵乱成一团。
就在这时,谷口方向突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
三百个草人当然不会喊杀,但巴图早就安排好了——三十个嗓门最大的草原汉子躲在草人后面,拿着铁皮喇叭玩命地吼:“杀啊——!”“草原勇士在此——!”“秃发浑纳命来——!”
夜黑风高,山谷回音,听起来真像有千军万马从谷口杀进来了!
“中计了!”那北漠将领脸色惨白,“是埋伏!全军后撤!保护粮车……不,能保多少保多少!撤!”
命令一下,本就混乱的北漠后军彻底崩溃。士兵们扔下水桶沙袋,有的往谷里跑,有的往山坡上爬,更多的是跟着将领往北逃——粮车?命都要没了,谁还管粮车!
悬崖上,谢长安看着山谷里冲天而起的火光,满意地点点头。
“二队停箭,三队停喊。”他下令,“一队收绳上崖,咱们撤。”
“这就撤?”巴图一愣,“不再杀一阵?他们乱成这样……”
“见好就收。”谢长安从怀里掏出牛皮账本,就着火光记了一笔,“咱们的目的是烧粮,不是杀人。粮烧了,目的就达到了。再纠缠下去,等秃发浑的中军回援,咱们这一千人不够塞牙缝的。”
他合上账本,拍了拍巴图的肩膀:“打仗跟做生意一样,要算投入产出比。用最小的本钱,赚最大的利润——这才叫高明。”
巴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一刻钟后,一千草原精锐收绳上崖,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山谷里二十七辆熊熊燃烧的粮车,和满地狼藉。
而此刻,黑风谷南口。
秃发浑骑在一匹纯黑色的高头大马上,看着前方峡谷出口外那片黑压压的“伏兵”,脸色阴沉如水。
他今年三十八岁,身材魁梧得像头熊,脸上从左眉骨到右嘴角斜着一道狰狞的刀疤——是三年前跟大王子争位时留下的。此刻这道疤在火光下抽搐着,像条活蜈蚣。
“将军,”一个探马连滚爬爬地跑回来,声音发颤,“看、看清楚了!谷外至少三千人列阵,都是草原装束,打的是……是苍狼旗!”
“苍狼旗?”秃发浑眯起眼睛,“李破的人?他不是在漳州跟萧景琰死磕吗?”
“可、可那旗号是真的!白底黑狼,跟探子报的一模一样!”
秃发浑沉默。
他收到萧景琰和李破“结盟”的消息时,本是不信的。但此刻谷外这支伏兵,加上后军粮草被烧……由不得他不信。
“好一个萧景琰……”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一个李破……演双簧给老子看是吧?”
“将军,现在怎么办?”副将急道,“粮草被烧,后军已乱,前军刚出谷口就遇到伏兵……咱们被堵在谷里了!”
秃发浑看向谷外那片黑压压的“军阵”。
火光下,能看见密密麻麻的人影,旌旗猎猎,甚至能听见隐约的马嘶声。这阵势,确实像主力。
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太安静了。
三千人列阵,怎么会连点咳嗽声都没有?
“传令,”秃发浑忽然道,“前军派五百骑,试探性冲锋一次。”
“将军!那可是伏兵!试探冲锋不是送死吗?”
“让你去就去!”秃发浑厉喝。
命令传下。
五百北漠骑兵硬着头皮冲出谷口,扑向那片黑压压的“军阵”。
三十丈,二十丈,十丈……
眼看就要撞上了,那“军阵”居然……一动不动?
连箭都不放一支?
冲在最前面的百夫长心里发毛,但军令如山,只能咬牙继续冲。五丈,三丈,一丈——
“轰!”
战马撞上了什么东西。
不是人,是……草人?
五百骑兵愣在当场。
他们面前哪有什么三千伏兵?只有三百个插在木桩上的草人,穿着破皮甲,绑着破旗子,在夜风里晃晃悠悠。草人后面,空空如也。
“中计了!”百夫长脸色惨白。
话音未落,两侧山坡上突然传来弓弦声!
不是箭雨,只有几十支箭,但箭箭精准,专射马腿。十几匹战马惨嘶着倒地,把背上的骑士摔下来。
“撤!快撤!”百夫长调转马头就跑。
山坡上,白音长老放下弓,独眼里闪过笑意。
他身边,三千草原战士屏息凝神,伏在草丛里,一动不动。
“谢先生这招‘空城计’,还真管用。”秃发木合压低声音笑道,“三百草人吓住三万大军,这买卖做得值。”
“别高兴太早。”白音长老看向谷口方向,“秃发浑不是傻子,很快就能反应过来。传令,准备后撤——按谢先生说的,咱们的任务是拖时间,不是死磕。”
“明白。”
果然,谷内很快传来秃发浑暴怒的吼声:
“草人?!全是草人?!给老子追!踏平狼神山!”
三万北漠铁骑,像被激怒的狼群,冲出黑风谷。
但白音长老的三千人,早已借着夜色掩护,撤往狼神山方向。
他们跑得不快,但沿途留下了无数陷阱——陷马坑、绊马索、扎马钉……都是谢长安从江南军械图上学来的,成本低廉,效果拔群。
等秃发浑的大军磕磕绊绊追到狼神山下时,天已经快亮了。
而狼神山大营,早已坚壁清野,营门紧闭。营墙上,崭新的三石弩在晨光下泛着冷光,弩手们严阵以待。
更让秃发浑心惊的是——营墙下,整整齐齐摆着二十七架神机弩的模型,虽然是木头做的,但尺寸、样式,跟真的一模一样。
弩机旁还立着块木牌,上面用北漠文写了一行字:
“此弩射程二百步,一发十矢。将军欲试否?”
落款处,画着个简化的算盘图案。
秃发浑盯着那行字,脸色变幻。
他身后,三万铁骑人困马乏,粮草被烧,士气低落。
而眼前这座大营,明显早有准备。
打,还是不打?
正犹豫间,一匹快马从北边疾驰而来,马背上的斥候滚鞍下马,声音嘶哑:
“将军!王庭急报!大王子……大王子听说您南下,正在集结兵马,要……要抄您后路!”
秃发浑瞳孔骤缩。
他猛地抬头,看向狼神山大营。
营墙上,隐约能看见一个穿文士袍、戴奇怪眼镜的老者,正笑眯眯地看着他,手里还拿着个……算盘?
“撤。”秃发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将军?!”
“我说撤!”秃发浑暴怒,“没听见吗?回王庭!老子跟老大子的账,该清算了!”
命令传下,三万北漠铁骑如潮水般退去。
来时气势汹汹,走时灰头土脸。
营墙上,谢长安哗啦哗啦拨着算盘珠子,嘴里念念有词:
“支出:火油一百两,弩箭二百两,草人三十两,抚恤金……嗯,无人阵亡,轻伤十七人,医药费计三十四两。总支出三百六十四两。”
“收入:拖延北漠大军三日,逼退三万铁骑,保住狼神山大营,估值……至少五万两。”
他合上算盘,咧嘴笑了:
“净赚四万九千六百三十六两。这买卖,血赚。”
旁边,白音长老和秃发木合对视一眼,都笑了。
这老账房……真神了。
而此刻,谁也不知道,千里之外的天启城,许敬亭正看着刚送来的密报,脸色阴沉。
“秃发浑……撤了?”
“是、是的。”小太监跪在地上,声音发颤,“李破烧了他的粮草,谢长安用空城计吓住了他,加上大王子在后头搞鬼……三万铁骑,白跑一趟。”
许敬亭沉默良久,忽然笑了。
笑得小太监毛骨悚然。
“好……好得很。”许敬亭走到丹炉前,掀开盖子。
炉火熊熊。
炉底,那些“金丹”已经炼成了,通体赤红,表面流转着妖异的金纹。
他伸手,抓起一颗,放在掌心端详。
“李破啊李破……你越厉害,这局棋,才越有意思。”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阴冷的光:
“传令,给江南巡抚递个话——苏家私运军械、勾结反贼的证据,该‘不小心’漏出去了。”
小太监浑身一颤:
“老祖宗,这……这会要了苏家的命啊!”
“要的就是命。”许敬亭淡淡道,“不死几个人,这潭水……怎么浑呢?”
他捏碎那颗金丹。
赤红的粉末,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