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城的第三夜,静得让人心慌。
不是没有声音——城外靖北王大营的篝火噼啪声、战马偶尔的嘶鸣声、巡逻士兵的脚步声,都顺着夜风飘上城头。但就是这种“按兵不动”的寂静,比震天的战鼓更熬人。
夏侯岚靠在东门那段裂缝最大的城墙边,手里攥着那支白羽狼牙箭,指腹一遍遍摩挲着箭杆上“等我”那两个刻字。箭杆已经被她的汗水浸得微微发黑,字迹边缘有些模糊了,但每一笔的力道,都像刻在她心上。
三天了。
从李破那支箭射进靖北王大营,萧景琰突然撤兵五里扎营,已经整整三天。
这三天里,靖北王的军队再没发动过一次像样的进攻。只有零星的探马在城外游弋,偶尔放几支冷箭,更像是在试探,在等待什么。
“小姐,”王老伯——那个缺了门牙的老兵,佝偻着腰爬过来,手里捧着半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喝口吧,您两天没吃东西了。”
夏侯岚接过碗,没喝,只是问:“还有多少弟兄能站起来?”
王老伯沉默了一下,伸出三根手指:“三十七个。轻伤的算上,五十一个。”
三千陷阵旅,守了十七天,剩五十一个。
夏侯岚闭了闭眼。
“粮食呢?”
“米缸见底了,老鼠都饿跑了。”王老伯苦笑,“百姓家里……能搜的早就搜过了。昨天李寡妇把最后半袋麸皮捐出来,说她男人死在城头,不能让活着的弟兄饿着肚子打仗。”
夏侯岚握着碗的手紧了紧。
碗里的稀粥晃了晃,映出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告诉弟兄们,”她声音嘶哑,“再撑一天。就一天。”
“小姐,”王老伯看着她,老眼里有泪光,“您这话……说了三天了。”
“那就再说一天。”夏侯岚把碗递回去,“我不饿,给受伤的弟兄。”
王老伯还想说什么,城下突然传来动静。
不是攻城的动静,是……马蹄声?很多马蹄声,从北边来!
夏侯岚猛地站起,扑到垛口边。
月光下,一支约百人的骑兵队伍正从北边疾驰而来,马速极快,但队形散乱,不像正规军。更奇怪的是,他们不是冲向靖北王大营,而是……绕了个弧线,直奔漳州西门!
“敌袭?!”王老伯惊呼。
“不像……”夏侯岚眯起眼睛。
那百骑冲到离西门还有两百步时,突然同时张弓搭箭——不是射向城头,而是射向天空!百余支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划出高高的弧线,越过城墙,射进了城里!
“火箭!”有士兵惊呼。
但那些箭矢落在城中,并没有引发大火——箭头上绑的不是油布,是……布条?
紧接着,那百骑调转马头,头也不回地往北边跑了。整个过程不到二十息,等靖北王大营里响起警锣时,他们早就消失在夜色中。
“捡回来!”夏侯岚嘶声下令,“把那些箭都捡回来!”
半个时辰后,城中央空地上。
五十一个还能动的守军围成一圈,中间堆着百余支箭。箭杆都是普通的白桦木,箭头磨平了,绑着各种颜色的布条——红的、蓝的、灰的,甚至还有女人裙子的碎花布。
每块布条上都写着字。
字迹五花八门,有的歪歪扭扭像孩童,有的娟秀像女子,有的狂草像醉汉。但内容都差不多:
“靖北王败了!幽州城乱!”
“北漠大军南下,萧景琰后院起火!”
“李破将军已破雁回关,正往漳州来!”
“再守三日,援军必至!”
……
王老伯拿着一块红布条,手在抖:“小、小姐……这、这是真的假的?”
夏侯岚没说话。
她蹲下身,从箭堆里翻找。一支,两支,三支……终于,她找到一支箭——箭杆是硬木的,箭羽是白鹰尾羽,和她怀里那支一模一样。
这支箭上绑的布条是黑色的,字迹她认得。
是李破的笔迹。
只有四个字:
“明日破晓。”
布条边缘,用炭笔画了个简化的狼头,狼眼处点了两点朱砂——像血。
夏侯岚捏着布条,指节泛白。
明日破晓……
他真的要来了?
“小姐!”一个年轻士兵突然指着城外,“看!大营……大营乱了!”
夏侯岚冲到城头。
只见靖北王大营里火光四起,不是一处,是十几处!更远处,北边天际隐约有烟尘扬起——那是大规模骑兵移动的迹象!
“是援军!”王老伯老泪纵横,“真是援军来了!”
“不对……”夏侯岚死死盯着大营里的混乱。
那些火光起得太快,太散,不像外部袭击,更像……内乱?
就在这时,大营辕门突然大开!
一队约千人的骑兵冲出来,不是往北迎敌,而是……往南跑?逃跑?!
紧接着,中军大帐方向传来震天的喊杀声,火光中能看到人影憧憧,刀光闪烁——是真的内乱了!
“机会!”夏侯岚眼睛红了,“开西门!能骑马的弟兄,跟我冲出去!”
“小姐!咱们只有五十多人!”
“五十人够了!”夏侯岚嘶声道,“不冲出去接应,等他们内乱平息,咱们还是死路一条!”
她转身,看向那五十一个伤痕累累的士兵:“怕死的,留下守城。不怕死的,跟我走——去接应咱们的援军!”
短暂的沉默。
然后,五十一个人,五十一个声音:
“走!”
西门开了。
五十二骑——夏侯岚、王老伯,和五十个还能爬上马背的陷阵旅残兵,像一把生锈的刀,捅进夜色。
他们没有冲向靖北王大营,而是绕了个大圈,从西侧贴着城墙根,往北急驰。马蹄包了布,人伏在马背上,在昏暗的月光下像一群幽灵。
刚冲出二里,迎面撞上一支溃兵——约三百多人,衣甲不整,有的连武器都丢了,正没命地往南跑。
“靖北王的兵!”王老伯低呼。
“杀过去!”夏侯岚一马当先,手里那杆断枪当棍使,一枪扫翻一个溃兵。
五十二骑像尖刀捅进豆腐,瞬间把溃兵队伍冲散。这些溃兵早就没了战意,见有人拦截,哭爹喊娘地四散奔逃。
“别追!”夏侯岚勒住马,“继续往北!”
又冲了三里,前方突然传来密集的马蹄声。
这次不是溃兵。
是至少两千骑兵,队列整齐,正在往南急行——看旗号,是靖北王麾下的“幽州铁骑”,真正的精锐!
“糟了……”王老伯脸色惨白,“是去镇压内乱的!”
夏侯岚心脏狂跳。
前有两千铁骑,后有溃兵,左右是旷野,无遮无拦。
绝境。
就在她咬牙准备拼死一搏时,那支铁骑队伍突然停了。
不是全军停下,是前军突然转向——不是转向他们,而是转向东侧!
紧接着,东边夜空突然亮起一片火光!
不是一支火把,是成百上千支,像一条火龙,从东边地平线上蔓延过来!火光中,能看见黑压压的骑兵轮廓,至少三千骑!
更让人震惊的是,那支“援军”打出的旗号——
不是草原的苍狼旗,也不是朝廷的龙旗,而是一面白底黑字的大旗,旗上只有一个字:
“李”!
“是李大人!”一个年轻士兵嘶声喊道,“李大人来了!”
话音未落,东边那支骑兵已经如洪流般撞进靖北王铁骑的侧翼!
没有喊杀,没有战鼓,只有沉闷的马蹄撞击声、刀剑砍进骨肉声、临死的惨叫声。那面“李”字大旗在火光中狂舞,像一头扑进羊群的狼。
夏侯岚愣在马上。
她看见了。
火光最前方,一匹黑马如电,马背上那个青灰色身影,手里一柄长剑在夜色中划出雪亮的弧线,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是李破。
真是他。
他真的来了。
“小姐!”王老伯急吼,“咱们……咱们帮哪边?”
夏侯岚深吸一口气,握紧断枪:“帮李破!冲他侧翼的敌军背后!”
五十二骑,像五十二颗投入洪流的石子,扑向战场。
而此刻,战场中央,李破一剑劈翻一个试图阻拦的千夫长,抬头望向西边——那里,一小队骑兵正不要命地冲进敌阵,领头的红衣身影,手里一杆断枪舞得像风车。
他笑了。
笑得眼眶发红。
“崔七!”他嘶声吼道,“别管中军了!带人往西打!接应夏侯岚!”
“得令!”
两百骑苍狼卫调转方向,如一把铁锤砸向西侧敌阵。
两面夹击。
那两千幽州铁骑本就突然遇袭,阵型已乱,此刻腹背受敌,瞬间崩溃。
半个时辰后,战斗结束。
漳州城东五里,这片无名荒野上,躺了一千多具尸体,大半是靖北王的兵。剩下的或逃或降,作鸟兽散。
李破勒住马,看着不远处那个正从马背上滑下来的红衣身影。
夏侯岚落地时腿一软,差点摔倒,被王老伯扶住。
她抬起头。
脸上全是血和灰,头发散了,甲胄破了,手里那杆断枪只剩半截枪杆。但那双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星。
两人隔着二十步,对视。
夜风吹过,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良久,李破下马,走到她面前。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半块硬邦邦的饼——烤糊了,边缘发黑。
“漳州特产,”他把饼递过去,“李记烧饼,最后一个。”
夏侯岚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伸手,接过饼,咬了一口。
饼很硬,很苦,糊味呛人。
但她嚼得很慢,很认真,像在品尝天下最美味的珍馐。
咽下去后,她才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迟到了三天。”
“路上堵。”李破说,“遇到点麻烦。”
“什么麻烦?”
“宰了点人,放了把火,散了点谣言。”李破顿了顿,“顺便……救了座城。”
夏侯岚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
她举起那半截断枪,用尽力气砸在李破肩膀上——不重,像挠痒。
“混蛋……”
话音未落,人已软软倒下。
李破一把接住她。
怀里的人轻得像片叶子,浑身滚烫,额头伤口还在渗血,但呼吸平稳——只是累晕了。
“王老伯,”李破抬头,“带她回城。找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
“是!”王老伯老泪纵横,接过夏侯岚,“李大人,您……”
“我还有事。”李破翻身上马,看向北方,“靖北王的主力还在,北漠的大军快到狼神山了。这仗……还没完。”
他调转马头,对身后苍狼卫吼道:
“清点人数,救治伤员,休整一个时辰。天亮前,我要看到漳州城头,插满苍狼旗!”
“得令!”
马蹄声再次响起,朝着靖北王大营方向。
而此刻,谁也不知道,百里之外的狼神山,谢长安正趴在一处悬崖边,看着下方山谷里蜿蜒如长蛇的北漠粮草队,嘴里念念有词:
“一、二、三……二十七辆粮车,每辆按载重两千斤算,总共五万四千斤。够三万大军吃……嗯,两天。烧了它们,秃发浑就得饿肚子……”
他身后,一千草原精锐屏息凝神。
更远处,白音长老的三千人,正在黑风谷南口,列阵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