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回关背后的悬崖,不是给人爬的。
这是李攀到崖顶后最直接的感受。他趴在积雪覆盖的岩台上,左臂一道三寸长的口子正汩汩往外冒血——是刚才一块松动的岩石划的。伤口不深,但疼得钻心,血滴在雪上,绽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他身后,敢死队员们正一个个翻上岩台。一百零一人,上来了九十七个。四个在半途失手坠落,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百丈悬崖吞没。剩下的个个带伤,有人手指磨得见了骨头,有人脸上冻出了冰碴,但眼神都亮得像淬了火的刀。
崔七是最后一个上来的。这瘦削汉子此刻像个血人——背上被落石砸了道口子,但他愣是咬着牙没吭声,爬上来第一件事是清点人数。
“四个……”崔七声音沙哑,“猴子、老狗、铁蛋、还有小山东……没了。”
崖顶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呼啸,卷起雪沫,打在脸上像刀割。
李破撕下一截内襟,缠住左臂伤口,扎紧。血很快渗出来,但他没再理会,转身望向南方——从这里,能看见雁回关城楼的轮廓,像一头蹲伏在黑暗里的巨兽。关城灯火稀疏,巡夜的士兵举着火把在城墙上缓缓移动,影子被拉得很长。
“离关城多远?”李破问。
“三百步。”崔七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罗盘——谢长安特制的,能测距,“中间隔着片松林。关城守军的主力在东门和南门,北面这截城墙……最多五十个守军。”
李破点点头,从腰间解下水囊——里面装的不是水,是烈酒。他仰头灌了一口,递给崔七。
崔七接过,也灌了一口,然后传给下一个。
酒囊在九十七个人手里传递,每人一口。没人说话,但眼神在交换——那是同生共死的默契。
“休整半个时辰。”李破下令,“处理伤口,吃干粮。丑时三刻动手。”
敢死队员们默默散开,各自找避风处坐下。有人拿出肉干慢慢嚼,有人掏出冻硬的奶渣含在嘴里化开,更多人则是抓紧时间包扎伤口——用的都是阿娜尔配的止血散,药粉撒在伤口上,刺痛中带着清凉。
李破走到岩台边缘,蹲下身,抓起一把雪按在脸上。冰冷的雪让他精神一振,脑子里飞快计算着。
丑时三刻,是人最困的时候。雁回关守军连续多日无战事,警惕性必然松懈。五十个守军,分散在三百步的城墙上,每十步才一个人……
“大人,”崔七凑过来,压低声音,“我刚才观察了,城墙上每隔三十步有个哨塔,里面有火盆,应该有人轮值。咱们得先摸掉哨塔。”
李破从怀里掏出个小皮囊——是阿娜尔临走前塞给他的,里面装着她新配的“**香”。据说是用鬼哭峡谷里一种毒花的花粉制成,点燃后无色无味,吸一口就能昏睡两个时辰。
“用这个。”李破把皮囊递给崔七,“挑五个身手最好的,先去摸哨塔。记住,要活的——咱们需要有人开城门。”
崔七接过皮囊,重重点头,转身去挑人。
李破则走到岩台中央,蹲下身,用短刀在雪地上划拉。很快,一幅简易的雁回关北城墙布防图画了出来。
“都过来。”他招招手。
敢死队员们围拢过来。
“丑时三刻,崔七带五个人摸哨塔。”李破刀尖点在图上三个位置,“这三个哨塔位置最关键,控制着北门吊桥的机关。拿下了,咱们就能放下吊桥,冲进关城。”
他顿了顿,刀尖移向关城中央:“进城后,兵分三路。第一路二十人,由柱子带队,直奔粮仓——烧!第二路三十人,由大牛带队,去军械库——能带的带走,带不走的毁掉!”
“第三路,”李破抬头,看向众人,“我亲自带,去关守府。雁回关守将叫马如龙,是萧景琰的小舅子。抓到他,咱们手里就多张牌。”
“要是抓不到呢?”有人问。
“抓不到,”李破眼中寒光一闪,“就宰了。然后放火烧府,制造混乱。记住,咱们不是来占关的,是来捣乱的。动静越大越好,让萧景琰以为咱们有几千人攻进来了!”
众人眼中燃起战意。
“都明白了?”
“明白!”
“好。”李破站起身,一脚抹平雪地上的图,“抓紧休息。丑时三刻,咱们给萧景琰送份大礼。”
敢死队员们散开,各自闭目养神。
李破却睡不着。他走到岩台边缘,望着南方漆黑的夜空。那里,是漳州的方向。
夏侯岚……还能撑多久?
他摸了摸怀里的玉坠——温的,像在回应他的担忧。
而此刻,漳州城头的夏侯岚,确实快撑不住了。
东门那段塌陷的城墙,用尸体和断木勉强堵住了缺口。但守军只剩不到三百人,箭矢告罄,滚石擂木也用光了。更可怕的是,城里开始出现骚乱——有人想开城门投降,被夏侯岚当众斩了三个,血染红了城门洞。
“小姐,”一个满脸血污的老兵递过来半块发霉的饼,“吃一口吧,您两天没吃东西了。”
夏侯岚接过饼,咬了一口,硬得像石头。她慢慢嚼着,目光扫过城头还能站着的士兵——个个带伤,眼神疲惫,但没人后退。
“弟兄们,”她声音嘶哑,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再守一天。就一天。”
没人问为什么。
因为问了也没用。援军不会来,朝廷大军被阻在沧河,北境其他城池自顾不暇。他们守的,不过是个迟早要陷落的孤城。
但奇怪的是,没人逃跑。
也许是因为夏侯烈将军还昏迷在城里,也许是因为夏侯岚这个姑娘家都在拼命,也许……只是因为,他们是陷阵旅,是大胤北疆最硬的骨头。
“轰!”
城外又传来投石车的轰鸣。一颗巨石砸在城垛上,碎石飞溅,几个士兵被砸成肉泥。
夏侯岚抹了把脸上的血,握紧断枪。
还能守多久?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守下去。
因为那个人说过,会回来。
虽然可能只是句安慰,虽然可能永远等不到……
但她信。
就像信这城头的风,总有一天会把硝烟吹散。
同一时刻,沧河南岸三十里,一处隐蔽的山谷里。
谢长安终于见到了苏家的“货”。
不是二十架神机弩。
是三十架。
还有五百张三石弩,三千支破甲箭,一百箱火药,五十车粮草,三十车药材……山谷里堆得像座小山,火光映着堆积如山的物资,把谢长安的眼睛都照直了。
“这、这是……”老账房声音发颤,手指在空气里疯狂拨拉算盘珠子,“三十架神机弩……一架市价五百两,三十架就是一万五千两!五百张三石弩,每张五十两,两万五千两!三千支破甲箭,一支二钱银子,六百两!火药……粮草……药材……”
他算得额头冒汗,最后颓然坐在地上:“完了,这下欠苏姑娘的债,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押运物资的是个精悍的中年汉子,叫苏十三,是苏家商行的护卫头领。他见谢长安这模样,忍不住笑了:“谢先生不必担心。小姐说了,这些不是债,是嫁妆。”
“嫁、嫁妆?”谢长安瞪大眼睛。
“对。”苏十三压低声音,“小姐还说,让您转告李大人——江南的桂花开了,她酿了三百坛桂花酒,等北境平定,请他来喝。”
谢长安张了张嘴,最后长叹一声:“这债……算了,反正李大人还。”
他站起身,走到那些神机弩前,伸手抚摸着冰冷的弩身。弩机是精钢打造的,弩臂用的是南方的硬木,刷着防潮的桐油。每架弩旁还配着三匣弩箭,每匣十支,箭簇闪着幽蓝的光——是淬过毒的。
“好东西啊……”谢长安喃喃道,“有了这些,李大人的一千骑兵,能当三千用!”
“不止。”苏十三从怀里掏出个小册子,“这是神机弩的使用要诀和保养方法,还有火药的配方和配制流程。小姐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谢长安接过册子,翻了两页,眼睛更亮了:“苏姑娘真是……想得周到。”
他小心翼翼地把册子收好,又想起什么,问道:“苏姑娘那边……没遇到麻烦吧?靖北王的密探……”
“遇到了。”苏十三冷笑,“来了三批,都‘意外’死在了太湖里。小姐让我转告李大人,江南的事她处理,北境的事……拜托他了。”
谢长安重重点头。
这时,巴图和其格也走了过来。两人已经换了干衣裳,烤着火,脸色好看了许多。
“谢先生,”巴图问,“咱们什么时候回狼神山?”
谢长安看了看天色:“天亮就出发。这些物资得分批运,不能一次全带走。苏十三兄弟,麻烦你带一半人,押送第一批——十架神机弩、两百张三石弩、一千支箭,还有十车粮草五车药材,跟我先回狼神山。剩下的,等李大人的消息。”
苏十三抱拳:“听谢先生安排。”
众人立刻行动起来。
谢长安则走到一边,掏出牛皮账本,就着火光开始记账:
“收入:神机弩三十架,估值一万五千两;三石弩五百张,估值两万五千两;破甲箭三千支,估值六百两;火药一百箱,估值……五千两;粮草五十车,估值一千两;药材三十车,估值两千两……”
他算得手抖。
这一趟南下,原本只是想接应军械,没想到捞了这么大一票。有了这些物资,李破别说打雁回关,就是真跟靖北王的主力硬碰硬,也有了一拼之力!
“值了值了……”谢长安合上账本,喃喃道,“就是这债……唉,李大人的桃花债,真是越来越贵了。”
他摇摇头,望向北方。
李大人,你可要争气啊。
咱们的家底,可全押在你身上了。
而此刻,雁回关北面的松林里,崔七带着五个敢死队员,正像鬼一样潜行。
哨塔就在前方五十步,塔里火光摇曳,能看见两个守军正围着火盆打盹。
崔七打了个手势。
五个队员散开,两人绕到哨塔后,两人埋伏在两侧,崔七自己则掏出那个装**香的小皮囊,用火折子点燃。
淡紫色的烟,无声无息地飘向哨塔。
塔里,两个守军忽然觉得眼皮发沉。
“奇怪……怎么这么困……”一人嘟囔着,脑袋一歪,趴在桌上睡了。
另一人想站起来,却腿一软,也倒了下去。
崔七等了十息,确定药效发作了,这才摸进哨塔。他先检查了两个守军——确实昏过去了,呼吸平稳。然后快步走到塔窗边,朝松林方向打了个手势。
远处,李破看到信号,眼中精光一闪。
“动手。”
九十二个敢死队员,像一群沉默的狼,扑向沉睡的雁回关。
而此刻,谁也不知道,一匹快马正从天启城狂奔而出。
马背上的使者怀里,揣着一封盖着玉玺的“圣旨”。
圣旨的内容很简单:
“敕封李破为北境都督,总领北疆军政,世袭罔替。”
落款是“大胤皇帝萧景铄”,但执笔的……是许敬亭。
这封圣旨,就像一颗投入油锅的火星。
北境这潭水,要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