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神山的凌晨,冷得能把呼出的热气冻成冰渣子。
李破站在采药道入口,看着眼前这道几乎垂直的、被冰雪覆盖的崖壁。月光惨白,照在冰面上泛着幽蓝的光。一百个敢死队员在身后沉默地整理装备——每人腰间缠着三圈麻绳,背后插两把短刀,皮囊里装着够吃三天的肉干和奶渣。没有铠甲,没有长兵,轻装得像要去山里打猎。
灰白巨狼蹲在李破脚边,仰头看着崖顶,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它身后,三十头最健壮的狼安静地蹲坐着,绿眼睛里映着月光。
“老伙计,”李破蹲下身,摸了摸巨狼厚实的皮毛,“这次你不能跟。这崖,你爬不上去。”
巨狼用头蹭了蹭他的手,然后转身,对着那三十头狼发出一连串短促的低嚎。狼群听了,齐齐伏低身躯,却不动——那意思很明显:你去哪儿,我们去哪儿。
崔七走过来,脸色比月光还白——不是怕,是冻的。他搓着手,声音发僵:“大人,探路的兄弟回来了。崖顶有冰,最厚的地方能没过脚踝。咱们的麻绳钉可能吃不住力。”
李破没说话,解下腰间的破军刀,连鞘插进雪地里。然后挽起袖子,露出精壮的小臂,走到崖壁前,伸手扣住一道岩缝。
“我先上。”他说。
“大人!”崔七急了,“您是一军之主,不能……”
“正因为是一军之主,才得第一个上。”李破打断他,手指用力,指甲抠进岩缝,“告诉弟兄们,我踩过的地方,就是路。我抓过的石头,就能借力。”
话音未落,他已经向上攀了三尺。
崖壁上的冰被体温融化,又立刻冻住,在他手指周围结成薄薄的白霜。每向上一步,脚下就会簌簌落下碎冰和雪沫。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崖壁上,拉得很长,像一头正在攀登绝壁的孤狼。
敢死队员们静静看着。
看了约莫一盏茶时间,李破已经爬了十丈高。他在一处稍宽的岩台上停下,从腰间解下麻绳,绳头绑着特制的铁钉——是谢长安从江南订做的,三棱带倒刺,专为攀岩设计。
“铛!铛!铛!”
三声清脆的敲击,铁钉深深楔进岩缝。
李破把麻绳垂下来,声音在寂静的凌晨传得很远:“第一个,上!”
一个瘦小的汉子立刻出列。他叫猴子,真是人如其名,在黑水峪当兵前是山里的采药人,攀岩如履平地。他抓住麻绳,手脚并用,几下就蹿了上去,速度比李破还快。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一百零一人,像一串沉默的蚂蚁,在绝壁上缓缓向上移动。
灰白巨狼仰着头,看着那个越来越高的身影,忽然仰天长嚎——
“嗷呜————!”
嚎声凄厉,在群山间回荡。
更远的地方,狼神山大营里,白音长老拄着拐杖站在帐外,听着这声狼嚎,独眼里闪过复杂的光。
“木合,”他低声对身边的秃发木合说,“当年乘风要是有他儿子一半的狠劲,也许……”
“也许什么?”秃发木合抽着旱烟袋,烟雾在冷空气里凝成白雾,“乘风是君子,破儿是狼。这世道,君子活不长。”
正说着,赫连勃勃和慕容风并肩走过来。两人都披着甲,准备出发了。
“两位老爷子,”慕容风抚胸行礼,“我们这就南下。演戏嘛,保管演得真真的!”
赫连勃勃拍着胸脯:“放心!到了沧河北岸,老子先射几轮火箭过去,让萧景琰那老狗以为咱们主力到了!”
白音长老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两个小皮囊,一人给了一个:“里面是阿娜尔配的解毒丸,万一中了瘴气或者毒箭,能顶一阵子。”
两人郑重接过,翻身上马。
片刻后,营地东门大开,七百骑(慕容风三百,赫连勃勃四百)举着火把,浩浩荡荡向南疾驰。马蹄声如雷,火光绵延里许,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格外醒目。
大营西侧的山坡上,石牙蹲在草丛里,看着东边的火光,咧嘴笑了:“演得挺像。该老子出场了。”
他站起身,对身后五百骑吼道:“儿郎们!往灰狼原!咱们去会会莫日根那条老狗!”
五百骑齐声应和,调转马头,朝着西北方向奔去。声势更大,扬起的烟尘在月光下像一条土龙。
狼神山瞬间空了一半。
而此时,百里之外的老鸦集北三十里,谢长安正在逃命。
准确说,是三个人被二十多人追着跑。
“他娘的!”老账房趴在马背上,怀里死死抱着那个装着名单的油纸包,算盘在屁股后头啪嗒啪嗒响,“怎么还有伏兵?!丙字营到底派了多少人?!”
巴图在马背上回身射箭,一箭放倒一个追得最近的骑兵,吼道:“不是丙字营!看装束,是北漠二王子的人!秃发浑的残部!”
其格更干脆,从褡裢里掏出几个黑乎乎的铁疙瘩——是谢长安从李破那儿顺来的“烟雷”,点燃引信,往后一扔。
“轰!轰!”
黑烟弥漫,追兵的马匹受惊,阵型顿时乱了。
三人趁机钻进一片胡杨林。林子里漆黑,枝杈横生,马跑不快,但追兵同样受阻。
“下马!”巴图当机立断,“步行!往河边走!”
三人滚鞍下马,狠狠拍打马屁股,马匹嘶鸣着朝不同方向跑去。他们则猫着腰,在树林里疾行。
谢长安这辈子没这么累过。肺像要炸开,腿像灌了铅,怀里那包名单却越抱越紧——这东西比命还重要,李破能不能在“那达慕”前清理门户,全指望它了。
“谢先生!”其格突然低呼,“前面……河!”
果然,树林尽头,一条冰封的河横在眼前。河面很宽,至少二十丈,冰层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后有追兵,前有冰河。
“过河!”巴图咬牙,“冰应该冻实了!”
三人冲上冰面。脚踩在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让人心惊胆战。追兵已经冲出树林,看见他们上冰,纷纷张弓搭箭。
“嗖嗖嗖!”
箭矢落在冰面上,溅起碎冰。一支箭擦着谢长安耳朵飞过,带走一缕头发。
“快!”巴图推了谢长安一把。
就在这时,冰面突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一条裂缝,从谢长安脚下蔓延开来!
“卧倒!”其格扑过来,把谢长安按倒在冰面上。
裂缝在谢长安刚才站的位置停住了,但冰层已经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追兵见状,不敢再上冰,只在岸边放箭。
“完了……”谢长安看着越来越近的裂缝,脸色惨白,“这下真要赔本了……名单送不到,李大人的计划全得泡汤……”
巴图却死死盯着冰面,忽然道:“谢先生,你会游泳吗?”
“啊?”
“冰层下面是活水!”巴图快速说道,“这季节,河中间冰薄,但靠岸的地方冰厚!咱们往回爬!爬回岸边,从水下潜过去!”
谢长安愣了愣,随即咬牙:“拼了!”
三人趴在冰面上,像三条虫子一样,一点点往回爬。箭矢在头顶飞舞,随时可能被射中。冰面在身下嘎吱作响,随时可能碎裂。
十丈,五丈,三丈……
离岸边还有两丈时,巴图突然低喝:“深吸气!跳!”
三人同时翻身,滚进冰窟窿!
刺骨的冰水瞬间淹没头顶。谢长安屏住呼吸,死死抱着油纸包,跟着巴图往水下潜。眼前一片漆黑,耳朵里全是水流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息,却像一辈子那么长——前方出现光亮。
“哗啦!”
三人从另一处冰窟窿里冒出头来。这里已经是河对岸,离追兵至少有五十步远。
岸边是茂密的芦苇丛,正是藏身的好地方。
追兵在对岸气得跳脚,却不敢再追——天知道这冰河还有多少薄冰区。
谢长安趴在芦苇丛里,冻得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却咧开嘴笑了:“成、成了……名单保住了……”
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油纸包,打开——油纸防水,名单完好无损。
“净、净赚……”他牙齿打架,还不忘算账,“虽然丢了马,折了干粮,还湿了衣裳……但名单在,就值了……”
巴图和其格对视一眼,都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三个落汤鸡趴在芦苇丛里,等追兵散去。
而此刻,狼神山大营里,阿娜尔正对着药炉发呆。
炉火映着她苍白的小脸。她已经两天没怎么合眼了,一直在配药——止血散、解毒丸、驱寒膏……能想到的,能配出来的,全都配了,装了满满三大箱。
可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李破走了,带着一百人去爬那道绝壁。石牙走了,慕容风和赫连勃勃走了,谢先生也走了……大营里突然冷清下来,只剩下些老弱妇孺,还有三位老首领。
“阿娜尔,”秃发木合的声音在帐篷外响起,“还没睡?”
阿娜尔连忙起身:“爷爷,我、我在收尾……”
秃发木合走进来,看着那三大箱药材,叹了口气:“够了,孩子。你就是配出十箱药,该担心还是担心。”
阿娜尔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爷爷,我是不是……很没用?不能像赫连明珠那样骑马射箭,也不能像谢先生那样运筹帷幄……我只能配药,可配再多药,也帮不上他们……”
“谁说的?”秃发木合拍拍她的头,“你配的药,救过慕容风的腿,救过多少受伤的战士?这次南下,你配的那些解毒丸、止血散,说不定就能在关键时刻,救回一条命,甚至改变一场战斗的结局。”
老人顿了顿,声音温和下来:“草原上的花,有的大,有的小。大的像太阳,耀眼;小的像星星,不起眼。但没有星星的夜空,该多寂寞啊。”
阿娜尔眼眶红了。
“去吧,睡一会儿。”秃发木合说,“明天天一亮,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事?”
老人独眼里闪过锐光:“‘那达慕’大会还有四天。这四天里,咱们得把大营守好,把那些可能作乱的钉子……一个个揪出来。”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串名字——是谢长安临走前抄给他的,丙字营部分暗桩的名单。
“这些杂碎,以为李大人走了,咱们三个老骨头就好欺负。”秃发木合冷笑,“明天开始,咱们陪他们玩玩。”
阿娜尔看着名单,又看看爷爷坚定的眼神,忽然觉得,自己也许……也能做点比配药更重要的事。
她重重点头。
夜深了。
采药道上,李破已经攀到崖腰。回头望去,脚下是百丈深渊,敢死队员们像一串灯笼,在绝壁上缓缓移动。
头顶,雁回关的轮廓在月色中渐渐清晰。
更南方,漳州城头,夏侯岚握紧断枪,望着北方漆黑的夜空,喃喃道:
“三天……只剩两天了……”
而此刻,谁也不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天启城酝酿。
长生殿里,许敬亭对着炉火,轻声自语:
“该加把火了……让这局棋,更热闹些。”
他拍了拍手。
一个小太监躬身进来。
“去,”许敬亭淡淡道,“给靖北王送封信。就说……朝廷有意招安李破,许他北境都督,世袭罔替。”
小太监浑身一颤:“老祖宗,这、这是真的?”
许敬亭笑了,笑容在炉火映照下阴森可怖:
“真的假的,重要吗?重要的是……萧景琰会不会信。”
“只要他信了,这北境,就该血流成河了。”
炉火噼啪。
丹砂味儿浓得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