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安离开狼神山的第四天,雨雪停了,天却阴得更沉,灰蒙蒙的云压得很低,像口倒扣的脏锅。
老账房骑在马上,一手攥着缰绳,一手在胸前虚拨——这是他的习惯,心里算账时,手指头就会不自觉地在空气里扒拉算盘珠子。两个黑水部出身的护卫,巴图和其格,一前一后护着他。两人都是老猎手,沉默寡言,耳朵却竖得像兔子,眼睛扫过路边每一处可疑的草丛和土坎。
“巴图,”谢长安忽然开口,手指停了,“从这儿到沧河南岸,按咱们这速度,还得六天。六天,人吃马嚼,加上住店打尖……啧,李大人给的那袋银子,怕是撑不到江南。”
巴图头也不回,声音闷得像从胸腔里挤出来的:“谢先生,过了前面黑风坳,有个驿站。我三年前走过,掌柜是个汉人,做的烤鸡一绝,价格也公道。”
“烤鸡?”谢长安眼睛亮了亮,随即又苦下脸,“再公道,一只鸡也得二十文吧?三只就是六十文,再要点干粮、马料……不行不行,得省着点花。李大人说了,这是‘投资’,可投资也得讲究个回报率……”
其格在后面忍不住笑了:“谢先生,您这一路算过来,算得我脑袋都疼。咱们是去办大事的,差那几十文钱?”
“几十文?”谢长安瞪眼,“小其格,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几十文省下来,到了江南,能多买半刀好纸!记账的纸!知道现在江南宣纸什么价吗?一刀顶好的……”
他话没说完,巴图突然勒住马,抬手示意噤声。
三人停在一条土路中间。前方百步外,就是黑风坳的入口——两片光秃秃的土山夹着条蜿蜒的路,山壁上尽是风蚀出的孔洞,风吹过时呜呜作响,真像有鬼在哭。
“不对劲。”巴图独眼眯着,“太安静。这季节,坳子里该有鸟,有野兔。现在啥声都没有。”
其格已经悄悄摘下背上的弓,搭上一支箭。
谢长安心里咯噔一下,手摸向怀里——不是摸钱袋,是摸那本藏了密信的牛皮账本。他脸上却挤出笑容,提高嗓门喊道:“前面是哪路好汉?在下江南苏氏商行账房谢长安,路过宝地,行个方便!”
声音在坳子里撞出回音。
片刻后,前面土坡后转出七八个人。
不是马匪打扮,倒像是……驿卒?穿着半旧不新的号衣,手里拎着水火棍,腰里却别着短刀。领头的是个满脸麻子的矮胖子,皮笑肉不笑地拱拱手:“原来是苏家的先生。失敬失敬。不过……”
他顿了顿,目光在谢长安三人身上扫过:“最近北边不太平,靖北王有令,所有南下的商旅,都得查验路引和货物。几位,把路引拿出来瞧瞧?”
巴图低声对谢长安道:“假的。驿卒的号衣是新的,但鞋是北漠那边惯穿的皮靴。手里棍子也有问题——正经驿卒的水火棍两头包铜,他们这棍子两头包的是铁,还磨尖了。”
谢长安心里门清,脸上笑容却更盛了,一边慢腾腾下马,一边从怀里掏路引——掏得很慢,故意把那个鼓囊囊的钱袋带出来半截。
麻子脸的眼睛果然钉在了钱袋上。
“这位差爷,”谢长安把路引递过去,钱袋却“不小心”掉在地上,散开个小口,露出里面白花花的银锭,“您看,这是咱们苏家在幽州府衙办的路引,盖着大印呢。”
麻子脸接过路引,装模作样看了两眼,眼睛却一直瞟着地上的钱袋。他身后那几个“驿卒”也慢慢围了上来。
“路引没问题。”麻子脸把路引递还,却用脚尖碰了碰钱袋,“不过……谢先生这钱袋可得收好,这年头,路上不太平。”
谢长安弯腰捡钱袋,动作慢得像七老八十。就在他手指碰到钱袋的瞬间——
“动手!”麻子脸突然厉喝,一脚踹向谢长安面门!
几乎同时,巴图的弓弦响了!
箭不是射向麻子脸,是射向土坡上一丛枯草——那里藏着个弩手!惨叫声中,一个黑影滚了下来。
其格更狠,马匹人立而起,两只前蹄狠狠踏向最近的两个假驿卒!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谢长安呢?
这老账房看着笨拙,弯腰捡钱袋的动作却突然变得极快!不仅躲开了麻子脸那一脚,还顺手从钱袋里抓了把东西,劈头盖脸朝麻子脸撒去!
不是银子,是石灰粉!
“啊!我的眼睛!”麻子脸捂着脸惨叫。
谢长安已经滚到马肚子底下,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算盘——枣木架子,象牙珠子,此刻被他当成钝器,狠狠砸在另一个扑上来的假驿卒膝盖上!
“咔嚓!”
“哎哟喂!”那假驿卒抱着腿倒地哀嚎。
战斗开始得快,结束得更快。
八个假驿卒,死了三个——都是巴图一箭封喉。剩下五个,两个被其格踩断了肋骨,两个被谢长安的石灰粉迷了眼,最后那个腿断了,正满地打滚。
巴图下马,一脚踩住麻子脸的胸口,短刀抵住他喉咙:“谁派你们来的?”
麻子脸眼睛肿得像桃子,还在流眼泪,嘴却硬:“要杀就杀!老子……”
话没说完,谢长安凑过来,手里拿着个小瓷瓶,拔掉塞子,一股甜腻的香气飘出来。
“认得这个吗?”谢长安笑眯眯地问,“江南‘百花楼’特制的‘逍遥散’。听说过吧?沾一点在皮肤上,痒三天,挠破了就流脓,三个月都好不了。”
他把瓷瓶凑近麻子脸红肿的眼睛:“我数三声。不说,就给你滴一滴。一……”
“我说!我说!”麻子脸吓得魂飞魄散,“是、是丙字营的孙把头!他让我们在这儿堵一个带账本的江南账房!说事成之后,每人赏一百两银子!”
“丙字营?”谢长安和巴图对视一眼,“孙把头现在在哪儿?”
“在、在前面三十里的‘老鸦集’!他包了集上最大的客栈,等我们消息!”
谢长安点点头,收起瓷瓶——里面其实装的是他配的驱虫药粉,根本不是什么逍遥散。
“其格,绑了,塞住嘴,扔到那边山洞里。”巴图下令,“是死是活,看他们造化。”
处理完俘虏,三人重新上马。
谢长安抱着算盘,心疼地检查着——有两颗象牙珠子裂了缝。
“亏了亏了,”他嘟囔道,“这把算盘跟了我十二年,黄花梨木镶象牙,值三十两呢!刚才那一下,至少折价五两!”
巴图难得笑了笑:“谢先生刚才那手石灰粉,撒得挺准。”
“废话!”谢长安瞪眼,“我年轻时候在江南收账,遇到的老赖泼皮多了!没两招防身,早被人扔进太湖喂鱼了!”
他顿了顿,脸色正经起来:“丙字营的人能在这儿堵咱们,说明两件事。第一,咱们南下的路线泄露了。第二,靖北王在草原的暗桩,比咱们想的还多,连这种偏僻小路都安排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