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城的秋天,总是裹着一层呛人的丹砂味儿。
宫城西北角的“长生殿”里,七十二座铜炉日夜不熄,炉火映得雕梁画栋都泛着诡异的橘红。炉前跪着三十六个童男童女,手持玉杵捣药,动作整齐得像提线木偶——他们确实也是木偶,至少从三年前被送进这殿里起,眼睛里就再没有过活人的光。
大胤皇帝萧景铄斜倚在龙纹软榻上,身上那件明黄道袍松垮垮挂着,露出嶙峋的锁骨。他五十六岁,看着却像七十,眼皮耷拉着,手里捏着颗刚炼出来的“九转金丹”,对着烛光细细端详。
金丹通体赤红,表面有七道金纹,在烛火下流转着妖异的光。
“国师,”萧景铄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枯叶摩擦,“朕昨夜梦见了太祖。他说……大胤的国运,还能续三百年。”
殿柱阴影里,一个穿紫色道袍、面白无须的老者躬身走出,正是当朝国师、司礼监掌印太监许敬亭。他脸上堆着笑,褶子挤成一团:“陛下洪福齐天,感召先祖。这‘九转金丹’再服七七四十九日,定能打通天地桥,与太祖爷神游太虚。”
萧景铄满意地点头,将金丹放入口中,就着童女奉上的“无根水”咽下。片刻后,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眼神也迷离起来。
许敬亭使了个眼色,童男童女们悄无声息地退下。
等殿门合上,这老太监脸上的谄笑瞬间褪去,换上一副冰冷的算计。他走到殿角一座不起眼的铜炉前,伸手在炉耳某处按了三下——
“咔嗒。”
炉身侧面弹开一道暗格,里面不是丹药,是一叠密报。
最上面一份,墨迹尚新:“永安十八年九月初七,北境。靖北王主力八万与朝廷二十万大军对峙沧河,僵持十七日。漳州粮绝,陷阵旅残部据城死守。乌桓伤重,夏侯烈中毒昏迷,其女夏侯岚代父督军。”
许敬亭扫了一眼,随手扔进铜炉。火舌一卷,纸张化作青烟。
第二份:“九月初九,草原。疑似李乘风之子李破,于野马滩击溃黄羊部,收服白马部。现集结秃发、赫连、慕容三部,扬言七日后于狼神山开‘那达慕’大会,重立草原盟约。”
老太监眉头皱起,枯瘦的手指在这份密报上敲了敲,没有烧,而是小心折好,塞回暗格。
第三份只有一行字:“江南苏氏,异动频繁。商队北上频次增三倍,疑似暗中输送军械粮草。”
许敬亭冷笑一声,将这份也扔进炉子。
他转身,看向软榻上已经陷入半昏迷的皇帝,眼神复杂——有轻蔑,有怜悯,更多的是冰冷的掌控感。
二十八年前,他不过是御药房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如今,他是大胤王朝实际上的掌控者。皇帝炼丹,他炼国。那些皇子们争得头破血流,却不知龙椅早就被架在丹炉上烤着了。
“李乘风……”许敬亭喃喃自语,走到殿窗前,望向北方,“你儿子倒是比你聪明,知道先抓草原。可惜啊……”
他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丝讥诮。
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老祖宗!不、不好了!二皇子……二皇子带兵围了东宫!”
许敬亭眼皮都没抬:“围了就围了,慌什么。”
“可、可是三皇子的人也到了!两拨人在东宫门前对峙,已经动刀了!”
老太监这才转过身,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下道袍袖口:“去,传咱家口谕——就说陛下正在炼丹关键期,让他们都滚回去。谁再敢在宫城里动刀兵……”
他顿了顿,声音轻柔得像毒蛇吐信:“咱家就送他去炼丹。”
小太监吓得一哆嗦,连滚爬爬地跑了。
许敬亭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那张苍老阴鸷的脸,忽然笑了。
大胤这艘破船,漏水的地方太多了。他一个人补不过来,也不想补。
不如……让它沉得快些。
“李破啊李破,”他对着镜子自语,“你可要争气些。这北境的棋,少了你这颗子,可就不好玩了。”
炉火噼啪,映得他半边脸明,半边脸暗。
而此刻,三千里外的草原,狼神山脚下,正是一片截然不同的景象。
狼神山的祭坛,是用三千七百二十一块黑石垒成的。
每一块石头,都从野狼谷运来——是李破亲自带着苍狼卫和狼群,花了五天五夜,一块块背出来的。石头上还沾着谷中的泥土,带着淡淡的、洗不净的血腥气。
祭坛呈圆形,分三层。底层直径九丈,代表九州;中层六丈,代表**;顶层三丈,代表三才。坛心立着一根三丈高的图腾柱,柱身刻满苍狼奔腾的浮雕,柱顶蹲着一尊青铜狼像——那是按李乘风遗骸的坐姿铸造的,狼头高昂,仰天长啸。
此刻,祭坛周围黑压压站满了人。
草原三十一部,到了二十九部。除了最偏远的两个小部落实在赶不及,该来的都来了。近万骑分成二十九个方阵,旌旗猎猎,刀枪如林。更外围,是三千多头狼组成的“狼墙”,沉默蹲伏,绿眼如星。
李破站在祭坛顶层,身穿白音长老亲手缝制的狼皮大氅——用的是当年李乘风猎杀的那头雪狼王的皮毛,已经珍藏了十八年。大氅下是黑色劲装,腰间左挂破军刀,右悬镇岳剑。胸前佩戴着三合一的苍狼令,令牌在正午阳光下折射出璀璨的金红色光芒。
白音长老、秃发木合、赫连勃勃、慕容风,四位部落首领分站祭坛四角。再往外是石牙、崔七、谢长安、赫连明珠、阿娜尔……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破身上。
“吉时到——”担任司仪的秃发部老祭司拖长声音喊道。
李破深吸一口气,走到图腾柱前,单膝跪地,将破军刀双手捧过头顶。
“父亲,”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草原,“三千七百二十一位叔伯,今日,孩儿在此立誓——”
他站起身,刀尖指天:
“一誓,必报野狼谷血仇!靖北王萧景琰,北漠左贤王,所有参与围杀之人,一个不漏!”
“二誓,必统草原三十六部!从今往后,草原只有一个声音——苍狼卫的声音!”
“三誓,必救漳州袍泽!陷阵旅的弟兄在死守,乌桓将军在苦战,夏侯……”
他顿了顿,那个名字在舌尖滚了滚,终究没有当众说出口:
“必解漳州之围,带所有还能喘气的弟兄回家!”
三誓发完,他反手握刀,在左掌心划出一道血口。鲜血滴在祭坛的黑石上,迅速渗了进去。
紧接着,白音长老上前,划掌滴血。
秃发木合、赫连勃勃、慕容风……
四位首领之后,是二十九部的头人。再然后,是石牙、崔七这些核心将领。最后,谢长安也苦着脸上前,一边嘀咕“这一刀值五钱银子医药费”,一边咬牙划了道口子。
万人的血,浸透了祭坛的三层黑石。
当最后一滴血渗入时,图腾柱顶的青铜狼像,突然发出一声悠长的嗡鸣!
不是金属撞击声,更像是……活狼的长嚎。
与此同时,李破胸前的苍狼令光芒大盛,令牌上的狼头宝石射出一道红光,直冲天际。怀中的玉坠也在发烫,但不是灼痛,是温润的、仿佛血脉共鸣的热。
坛下万骑,坛外狼群,同时跪倒。
“参见狼主!”
声浪如潮,震得狼神山都在微微颤动。
李破站在祭坛中央,看着下方黑压压跪倒的人群和狼群,看着远处无垠的草原,看着更南方那片战火纷飞的土地。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在矿道里逃亡的少年,不再是那个在草原上挣扎求存的浪子。
他是李破。
是苍狼卫第七任狼煞李乘风之子。
是草原二十九部共尊的狼主。
也是……即将南下,去搅动天下风云的那颗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