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部的晨光刺破帐篷时,谢长安的算盘珠子崩飞了三颗。
“外公?!”这老账房的声音劈了叉,手指抖得像是得了羊癫疯,“李大人,您这身份……这账本对不上啊!”
阿娜尔站在桌边,狼牙手链在她掌心泛着陈旧的光泽。巴图独臂按着刀,独眼里压着血丝——清晨那场遭遇战,他失去了一个兄弟。
石牙挠着络腮胡,把最后一口硬饼塞进嘴里,含糊道:“破小子,你娘不是江南大小姐吗?咋又成草原公主了?”
李破没接话。他拿起手链,指尖摩挲着狼牙根部那两个字——“乘风”。父亲的破军刀,父亲的名字,却刻在外公女儿的手链上。
所有的碎片开始拼凑。
“谢先生,”李破声音平稳得像草原清晨无风的海子,“苏家商队最早来草原,是什么时候?”
谢长安定了定神,捡回算盘珠子,手指在空中虚划:“四十三年前,老家主苏睿亲自带队。那趟生意亏了血本,但老家主回来后,在祠堂供桌上添了个牌位,上书‘义女晚晴’。”
“晚晴……”李破重复这个名字。
“对。”谢长安眼神亮起来,“当年账房们都嘀咕,老家主是不是在草原认了干女儿。现在看——”
“不是干女儿。”崔七忽然开口,他从怀中掏出一卷发黄的羊皮纸——这是昨天从黑水部老巫医那里换来的,记载着三十八年前草原各部落的大事记。
羊皮纸上有一行褪色的字:“白马部遭黑狼部突袭,白音长老幼女其其格失踪,疑被掠走。”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墨色较新:“三年后,江南商队传信,其其格获救,寄养江南苏氏,更名晚晴。”
帐篷里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李破闭上眼睛。破碎的记忆翻涌——矿道里父亲最后的脸,风雪中陈镇大叔粗糙的手,还有那对中年流民夫妇,在饿死前把最后半块饼塞给他。
“所以,”他睁开眼,眼中清明如洗,“三十八年前,苏睿救下被追杀的白音长老之女其其格,带回江南收养,取名苏晚晴。”
“苏晚晴成年后回草原寻亲,遇到我父亲李乘风。”
“两人成婚,生下我。”
“野狼谷事发,陈镇带我逃往江南,途中遇袭……他临死前把我托付给流民夫妇,没来得及交代苏家这条线。”
“天下大旱,养父母饿死,我开始流浪。”
所有线索严丝合缝。
石牙瞪大眼睛:“那……那苏文清姑娘是……”
“苏睿的孙女,苏家长房嫡女。”谢长安接口,算盘打得噼啪响,“按辈分,苏晚晴是她姑姑。所以李大人和苏姑娘是——”
“没有血缘关系。”李破打断他,从怀中取出那块温润的苏家玉牌,“苏晚晴是义女,不入苏家族谱。苏文清在漳州给我的这块牌子,是‘客卿令’,不是‘血亲令’。”
他顿了顿,想起苏文清那双总是含着雾气的眼睛,想起她信里那句“江南已动,静待君归”。
不是表姐。
从来都不是。
帐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斥候滚鞍下马,声音嘶哑:“大人!黄羊部哈尔巴拉集结三百骑,往西去了!看方向……是白马部!”
“西边野马滩,”崔七立刻摊开地图,“地势开阔,适合埋伏——或者围猎。”
李破手指划过羊皮地图上的等高线:“哈尔巴拉没这个胆子单独对白马部动手。除非……”
“除非有人给他撑腰。”石牙咧嘴,露出森白的牙,“靖北王那老狗!”
谢长安的算盘声停了:“支出风险:黄羊部三百骑加潜在靖北王伏兵。我方可调兵力:黑水部五十护卫,石牙带走五十送礼,营地需留一百防守。李大人能带出去的……最多一百骑。”
“够了。”李破系紧破军刀鞘,“石牙,你照常送礼,走北线鹰愁涧,多绕半日路。见到哈尔巴拉的人,就说——”
他眼中寒光一闪:“‘我家大人问,黄羊部的草场,想不想要双倍?’”
石牙愣了愣,随即大笑:“明白!胡萝卜加大棒,老子最擅长!”
“崔七,”李破转向最擅长阴影的部下,“你带二十人,先一步去野马滩。我要知道哈尔巴拉到底带了多少人,有没有穿铁甲、用制式弩的。”
“是!”
“巴图叔,”李破看向独臂老骑士,“营地交给你。守好家,等我外公来了,你得给他敬酒。”
巴图独眼发红,重重点头。
众人领命而去。
帐篷里只剩李破和阿娜尔。少女咬着嘴唇,忽然从药篓底层翻出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片干枯的紫色花瓣。
“这是‘寻亲花’,爷爷留下的。”阿娜尔声音很轻,“他说,这种花只长在血脉至亲生活过的地方。白音长老的营地附近……应该也有。”
李破接过花瓣,入手微温,带着奇异的香气。
“还有这个。”阿娜尔又递来一个歪歪扭扭绣着狼头的香囊,“我缝的……装了解毒草药。”
香囊针脚粗糙,但很结实。李破系在腰间,和破军刀、苏家玉牌挂在一起。
三样东西,三种分量。
帐帘掀开,赫连明珠大步走进来。她今天换了身赤红骑装,长发编成数十根细辫,在脑后束成利落的马尾。背上那张长弓擦得锃亮。
“我也去。”她说,不是请求。
李破看着她:“会死人的。”
“草原的女儿怕死?”赫连明珠扬起下巴,“再说,我的弓八十步内能射穿铁甲。你用得着。”
李破笑了,那笑容让赫连明珠心跳漏了一拍。
“跟紧我。”他说。
一刻钟后,营地外。
一百零一骑苍狼卫集结完毕。人人双马,轻装简从。狼群蹲伏在侧,灰白巨狼立在队首,见李破出来,仰头长嚎——狼群齐刷刷站起,绿眼睛在晨光中闪烁。
谢长安追出来,塞给李破一个小药瓶:“新配的‘清心丸’,能抗瘴气迷烟!成本三两银子一瓶,记得记账!”
李破接过,翻身上马。
破军刀在腰间,苏家玉牌在怀,狼牙手链贴心口。三种血脉在体内奔流——草原的苍狼,江南的烟雨,还有父亲留下的那道破开一切的锋芒。
“出发!”
马蹄如雷,狼群如潮。
烟尘向南,直扑野马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