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城里,困着乌桓旅帅,困着陷阵旅的残部,困着夏侯校尉,困着数万百姓!他们是谁?是曾与我们并肩守城的袍泽,是信赖我们、等待援手的自己人!”
“我们这三百人,有从黑水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边军老卒,有在江湖刀口舔血终于找到归宿的枯柳刺客,有世代牧马为生却不愿做奴隶的草原儿女,还有……”他看向狼群,“这些认了我们,跟了我们的狼兄弟!”
“我们不是去送死!我们是去告诉他们——野狼谷的债,有人记得!漳州城的袍泽,有人来救!他靖北王萧景琰想一手遮天,问过我们手里的刀,问过我们身后的狼没有?!”
“没有!!”三百人齐声怒吼,声震原野,惊起飞鸟无数。连战马都感受到了主人的激昂,不安地刨动着蹄子。
李破拔出腰间的破军刀——那柄锈迹斑斑、却仿佛凝聚着无数英魂的长刀,刀尖斜指南天:
“此去,不论生死,不论成败!只为告诉这天下——”
“苍狼未绝!血仇必报!袍泽,不弃!”
“苍狼未绝!血仇必报!袍泽,不弃!!”三百把刀剑随之举起,寒光映着最后的夕阳,汇成一片凛冽的光林。
狼群仰天长嚎,凄厉而雄壮,如同为这支渺小却又无比坚定的队伍,奏响决战的号角。
同一时刻,漳州城头。
夏侯岚靠着冰凉的垛口,望着北方天际最后一抹晚霞消散,星辰渐次亮起。城下的围城营寨篝火连绵,如同一条匍匐的巨蟒,将漳州死死缠住。更远处,沧河方向,隐约还有闷雷般的炮声传来——那是朝廷援军还在试图突破靖北王的防线,但听起来,进展缓慢。
她手里攥着一块硬邦邦、已经有些发霉的杂面饼,这是她今天,也是城中大多数士兵和百姓一天的口粮。嚼在嘴里,味同嚼蜡,但她强迫自己一口口咽下去。父亲夏侯烈昏迷不醒,高烧反复,军医束手无策,只说可能是毒,却辨不出是何毒,更遑论解药。军中事务暂时由几个老成持重的副将协同处理,但人心惶惶,士气低落。
“小姐,喝点水吧。”一个满脸烟灰的小亲兵递过来一个破旧的水囊。
夏侯岚接过,抿了一小口,润了润干裂的嘴唇,将水囊递还:“给受伤的弟兄们多分点。”
小亲兵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声道:“小姐,咱们……还能守多久?”
夏侯岚看着这个最多只有十六七岁、脸上还带着稚气却已满身伤痕的少年,沉默了片刻,然后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守到该来的人来。”
“该来的人?”少年茫然。
“嗯。”夏侯岚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那里,草原的方向,“一个……总是能在最不可能的时候,出现在你最需要他的地方的混蛋。”
她声音很轻,仿佛自言自语。怀中,那个褪色的平安符,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是风吹的?还是……
她不敢深想,怕希望越大,失望越痛。
再同一时刻,江南,苏氏大宅,听雨轩。
苏文清没有点灯,就着窗外廊下灯笼透进的朦胧光晕,看着手中刚刚由秘密渠道送达的纸条。纸条边缘有被火燎过的痕迹,字迹是密语写就,已被她译出:
“狼已出谷,携三百骑,星夜南下,目标漳州。身世已明,乃李乘风之子。与小姐推测吻合。另,慕容部定,赫连部附,草原三十一部,七成已奉苍狼令。‘东风’已备,可否启动?”
苏文清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李乘风之子”那几个字,眼神复杂难明。有恍然,有痛惜,有欣慰,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精致的雕花木窗。江南的夜风带着湿暖的花香和潮气,与北方草原凛冽干燥的风截然不同。夜空被薄云遮掩,月色朦胧。
“爹,您当年将他托付给陈家护卫,送入江南,却又严令苏家不得相认,只可暗中照拂……是早就料到有今日吗?”她对着虚无的夜空,轻声问。父亲苏睿,当年的江南织造,与李乘风乃莫逆之交,更是秘密的姻亲——李破的母亲,正是她早逝的姑姑,苏氏嫡女苏晚晴。这段关系,在苏家也是绝密,仅限历代家主知晓。
李乘风战死后,苏睿倾尽苏家之力,暗中支持陈镇等人庇护李破,却又始终不与之相认,甚至严令苏文清不得透露半分。直到李破在漳州崭露头角,苏文清奉父命(父亲已于三年前病逝)与之接触,也只是以合作者、投资者的身份出现。
如今,谜底揭开。那个她一直暗中关注、欣赏、并渐渐倾心的少年,竟然是自己的表弟,身上流淌着一半苏家的血。
苏文清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片清明与决断。
她回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特制的薄纸,提笔蘸墨,用另一种更复杂的密语写下回信:
“启动‘东风’。不惜代价,打通沧河至漳州一线所有关节。粮草、药材、军情,全力支援。告知我们的人,必要时,可亮明‘镇北’残符。江南已动,静待狼归。”
写罢,她吹干墨迹,将纸条卷起塞入一个细小的铜管,走到窗前,对着夜空吹了一声极轻微、却特定频率的口哨。
片刻,一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纯黑色雨燕悄无声息地落在窗棂上。苏文清将铜管系在它纤细的脚上,摸了摸它光滑的羽毛。
“去吧,告诉他,”她低语,声音轻得仿佛叹息,“江南的柳,等着北方的狼。”
雨燕振翅,无声无息地投入茫茫夜色,向北而去。
听雨轩内,重归寂静。只有更漏滴水,声声清晰。
苏文清独自立于窗前,望着北方,良久,低声吟道:
“狼烟起,江山北望……乘风之后,破军当空。”
“表弟,别死。”她轻轻说,指尖冰凉。
草原,黑水部外围临时营地。
篝火噼啪。谢长安正对着一个小药碾子较劲,旁边堆着刚采购来的药材。石牙在磨刀,霍霍之声带着杀气。赫连明珠正在考核弓手,严肃的小脸在火光中明暗不定。狼群安静地趴在营地外围,如同最忠诚的哨兵。
李破独自坐在稍远的土坡上,擦拭着那柄破军刀。锈迹很难彻底清除,但他擦得很认真。怀中的玉坠不再发烫,也不再冰凉,只是温温地贴着心口。那封血书、那幅地图、那半块虎符,都沉甸甸地揣在怀里。
父亲说,莫要被仇恨吞噬本心。
可若本心就是要复仇呢?
他望向南方,目光似乎穿透了茫茫黑夜,看到了那座被围困的孤城,看到了城头那个倔强守望的身影,也看到了更远处,沧河两岸对峙的数十万大军,以及大军背后,那个端坐王府、操纵一切的阴影——萧景琰。
“快了。”他对着夜空,无声地说。
狼群中,灰白巨狼抬起头,望向土坡上孤独却挺拔的身影,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