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部的羊油灯,比秃发部的烟熏火燎还多三分吝啬。
巴掌大的陶碗里,一根灯芯漂在浑浊的油脂上,火光昏黄得连人脸都照不全。部落长老赫鲁托盘腿坐在羊皮垫子上,手里捏着串油腻腻的骨珠,眼皮耷拉着,像在打盹。但他那双藏在厚重眼皮下的小眼睛,时不时会扫过帐篷角落里那几口刚被谢长安用十斤茶砖换回来的大木箱——箱盖缝里隐约露出晒干的“七星莲”叶子和用草绳捆扎的“寒晶草”。
“李大人,”赫鲁托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石头,“黑水部是小部落,三百勇士的粮草……实在凑不齐啊。”
谢长安在旁抱着算盘,手指头微微动了动,没吭声——他刚算过,黑水部今年草场丰茂,羊群比去年多了三成,粮仓至少还有三成余粮。这老狐狸,在哭穷。
李破坐在赫鲁托对面,手里捧着碗温热的马奶酒,没喝,只是用指腹慢慢摩挲着粗糙的陶碗沿。帐篷里除了他们三个,只有角落里两个抱着弯刀的年轻护卫,是赫鲁托的儿子,眼神警惕得像草原上的旱獭。
“长老误会了。”李破放下陶碗,声音平和,“我们不是来借粮的。”
赫鲁托眼皮掀开一条缝:“哦?”
“是来做买卖的。”李破从怀中掏出个小布袋,解开绳结,倒在两人之间的羊皮上。
不是金银,是七八颗指肚大小、通体乌黑发亮的石头。在昏黄油灯下,这些石头表面泛着金属般的暗哑光泽,边缘处隐约能看到细密的银白色纹路。
赫鲁托的儿子们伸长脖子看。赫鲁托自己则眯起眼,伸手捡起一颗,凑到灯下仔细端详,又用指甲抠了抠表面,脸色渐渐变了:“这是……黑铁石?纯度这么高的黑铁石,只有野马泉西北那座废矿深处才有!那矿塌了十几年了,你们怎么……”
“怎么拿到的,长老就别问了。”李破打断他,又从怀里掏出张叠成方块的鞣制羊皮,展开,铺在羊皮上,“这是那座矿的详细矿脉图。塌的只是主巷道,东西两翼的支脉还在,储量……够黑水部打造三千副铁甲、五千把弯刀。”
帐篷里死寂了一瞬。
两个年轻护卫呼吸粗重起来。草原缺铁,缺好铁,更缺稳定的铁矿来源。一座富铁矿的价值,足够让黑水部从三流小部落跻身二流,甚至……
赫鲁托捏着那颗黑铁石,手有些抖。他死死盯着李破:“条件?”
“三个。”李破伸出三根手指,“第一,我们休整这一夜,粮草按市价买,不白拿。第二,我的人要在你们部落外围警戒,你们的人不要靠近——不是信不过,是规矩。第三……”
他顿了顿,看着赫鲁托的眼睛:“我要你们帮我传句话。”
“传给谁?”
“给所有还在观望的草原部落。”李破一字一顿,“就说,苍狼令之主李破,七日后要在‘狼神山’开‘那达慕’大会。不比武,不赛马,只做两件事——分矿,分盐。”
赫鲁托手里的骨珠串“啪嗒”掉在羊皮上。
分矿?分盐?
草原最缺的两样东西,他居然要拿出来分?!
“李大人,”赫鲁托喉咙发干,“您这话……当真?”
“矿脉图就在这里。”李破指了指羊皮,“至于盐……谢先生。”
谢长安立刻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倒出一点白色颗粒在掌心。赫鲁托凑近,用手指蘸了点放进嘴里,眼睛猛地瞪圆——是上等的井盐!没有苦味,没有杂质,咸得纯粹!
“这样的盐,我有五百斤。”李破淡淡道,“都在后面的马车上。愿意来‘那达慕’的部落,按人口分。来得越早,分得越多。”
赫鲁托沉默了。他脑子在飞快转动:这座铁矿如果真如地图所示,那黑水部未来十年都不愁铁器;五百斤上等井盐,足够部落吃两年,还能用多余的跟其他部落换牛羊;更重要的是……如果李破真能拿出这些东西收买人心,那草原未来的天,恐怕真要变了。
“李大人,”赫鲁托终于开口,声音郑重了许多,“黑水部愿意帮您传话。不仅传话,我还可以派五十个最好的骑手,护送您的使者去各部落。”
“五十个不用。”李破笑了,“十个就够了。但要嘴巴严、腿脚快、认得所有部落头人脸面的。”
“没问题!”赫鲁托拍胸脯,“我三个儿子,您随便挑!”
两个年轻护卫立刻挺直腰板,眼睛放光。
“就他们两个吧。”李破指了指角落里那俩,“再带八个老成的一起。明天一早出发。”
“好!”
生意谈妥,气氛顿时松快不少。赫鲁托亲自给李破又倒了碗马奶酒,这次酒碗满得都快溢出来了。
“李大人,”赫鲁托压低声音,“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长老请说。”
“您要开‘那达慕’分矿分盐,这是天大的好事。但……”他犹豫了一下,“草原上有些老家伙,骨头硬,认死理。他们可能不稀罕矿和盐,就认‘拳头’和‘血脉’。比如……白马部的白音长老,他是当年苍狼卫的老人,脾气倔得像头老牦牛。还有黄羊部的哈尔巴拉,他祖上跟您父亲……好像有点过节。”
李破眼神微凝:“多谢长老提醒。”
“还有,”赫鲁托声音更低了,“北漠二王子秃发浑虽然败了,但他还有不少残部在草原上游荡。我听说,他派了使者去联系那些对您不服的部落,许的承诺……恐怕不小。”
李破点点头,端起马奶酒,一饮而尽。
酒很烈,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长老,”他放下碗,“帮我再传一句话。”
“您说。”
“告诉所有部落,”李破眼中寒光一闪,“来参加‘那达慕’的,是我李破的朋友。不来的……七日后,我会亲自登门拜访。”
赫鲁托心头一凛。
这哪是邀请,这是最后通牒。
但他看着羊皮上那张矿脉图,看着谢长安手里那袋雪白的盐,再看看眼前这个眼神平静却藏着惊涛骇浪的年轻人,最终重重点头:
“话,一定传到。”
帐篷外,夜色已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