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谷的出口像一道被巨斧劈开的窄缝,仅容三马并行。当最后一缕掺杂着甜腥气的雾气被抛在身后,眼前骤然开阔——夕阳正沉沉坠向远山,将无垠的草原染成一片壮烈的金红。风毫无阻滞地刮过来,带着青草、尘土和远处牛羊粪便的味道,粗粝,却无比真实。
三百零三骑立在谷口,人马皆寂。回首望去,那道狭窄的裂口如同大地的一道伤疤,幽深,死寂,仿佛刚才在里面经历的一切——白骨京观、铁血碑文、锈蚀的长刀、浸透血泪的信笺——都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集体梦魇。
但腰间那柄沉甸甸、冰凉糙手的“破军”刀,怀中那几张轻薄却重若千钧的信纸和地图,以及……心头那团被彻底点燃、灼烧得五脏六腑都在疼的火焰,都在嘶吼着同一个事实:是真的。
李破勒马,最后一次回望那道幽谷。夕阳的余晖为谷口嶙峋的岩石镀上金边,却丝毫照不进谷内那片永恒的浓雾与阴影。三千七百二十一名苍狼卫,他的父亲,就在那片阴影深处长眠。
“爹,”他心中默念,手轻轻按在破军刀粗糙的刀柄上,“看着吧。”
他调转马头,面朝南方。那里,是漳州的方向,是仇敌兵马肆虐之处,也是……朋友和未竟承诺所在之地。
“谢先生。”他开口,声音因谷中湿气和情绪激荡而略显沙哑,却异常稳定。
“在!”谢长安驱赶着那辆特制的小马车凑近。车上满载着此行最重要的物资:药品、火油、特制绳索,以及他那本永远不离身的宝贝账本。此刻他脸色还有些发白,显然谷中经历冲击不小,但眼睛已经重新开始滴溜溜转,盘算着什么。
“我们还有多少‘驱瘴散’和‘蚀骨毒’解药?”
谢长安立刻翻开账本,指尖飞快划过某页:“驱瘴散原料尚可配制约五十人份。蚀骨毒解药原瓶剩余约三分之一,我已分析成分,若能在前方市镇购得‘七星莲’和‘寒晶草’,大约能再配制百人份。支出预估:药材采购费二十两,配制工时折银五两。潜在收益:保障三百人健康通过可能残留毒障区域,估值……无价。”
“经过前方‘黑水部’时,你去采购药材,能买多少买多少。”李破下令,“石牙,派五个弟兄护卫谢先生。其他人,在黑水部外围扎营休息,补充食水,但不得入部族聚居地,更不得扰民。”
“明白!”石牙重重抱拳,立刻转身去安排。这个粗豪的汉子此刻眼眶依旧泛红,得知童老将军(他始终尊称李乘风为将军)竟是如此含冤战死,他胸腔里憋着一股快要炸开的悲愤,急需一场厮杀来宣泄。
“崔七。”李破看向这位最擅长阴影活动的部下。
“大人。”
“你带两个人,扮作行商,先一步赶往雁回关附近。不必入关,只在关外游弋,摸清靖北王留守兵力的部署、粮道走向、换防时辰。尤其注意,有没有大队车马频繁往来关内关外。”
“您怀疑他在提前转移财物?”崔七敏锐道。
“围城日久,攻城器械、粮草消耗巨大。萧景琰若志在天下,不会把全部家当都堆在漳州城下。沧河对峙,朝廷大军虽受阻,但毕竟势大。他必须留后路。”李破目光冷冽,“找到他的粮草囤积点或财物转运点,记下位置,飞鸽回报。”
“是!”崔七领命,点了两个最机警的斥候,三人迅速换上行商装扮,牵上驮着廉价货物的马匹,先行消失在暮色中。
“赫连明珠。”李破看向身旁红衣烈烈的姑娘。
赫连明珠挺直脊背,手中长弓握得更紧:“在!”
“你的骑术和箭术,在草原上能排第几?”李破问了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赫连明珠一愣,随即俏脸扬起,带着草原明珠特有的骄傲:“论骑术,赫连部的女儿不输任何男儿!论箭术,百步穿杨不敢说,八十步内射落天上飞鹰,我十箭能中七箭!”
“好。”李破点头,“从现在起,你统领我们所有的三十名弓手。我要你在一日之内,摸清每个人的箭术极限、射速、以及夜间射击的准头。能做到吗?”
赫连明珠眼睛猛地亮起,如同两颗被点燃的星辰。她没想到李破会直接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她这个“外人”,更没想到是以这样一种毫无保留信任的方式。
“能!”她声音清脆,斩钉截铁,“若有一人拖后腿,我赫连明珠提头来见!”
“我要你的头没用。”李破难得嘴角微勾,“我要的是,当我们捅萧景琰后腰时,你的箭,能钉穿他督战队队正的咽喉。”
赫连明珠重重点头,再不废话,策马奔向队伍后方的弓手小队,清脆的指令声随即响起。
安排完这些,李破才看向一直安静跟在身侧的灰白巨狼,以及它身后那两百多头沉默的狼群。经过野狼谷一行,这些狼的眼神似乎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少了几分野性难驯的凶光,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肃穆与认同。尤其是灰白巨狼,它望向李破时,那种神态几乎让李破想起秃发木合长老——那是历经沧桑的长者,看向值得托付重任的后来者的眼神。
“老伙计,”李破下马,走到巨狼面前,蹲下身,平视着它那双深邃的琥珀色眼眸,“我们要去打仗了。在人堆里厮杀,刀剑无眼,火器轰鸣。你们……怕不怕?”
灰白巨狼歪了歪头,似乎理解了他的意思。它没有吼叫,只是伸出粗糙温热的舌头,舔了舔李破的手背。然后转身,对着身后的狼群发出一连串短促而富有韵律的低嚎。狼群静静地听着,绿莹莹的眼睛在暮色中闪烁,随后,所有狼,包括那些体型稍小的母狼和半大狼崽,都微微伏低了前身,做出狩猎前的预备姿态。
它们用行动回答了:不怕,愿往。
李破心中涌起一股热流。他站起身,翻身上马,对着整装待发的队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弟兄们,前面是黑水部,我们在那里休整一夜。明天天亮,继续南下。七天内,我们要穿过北漠残部的游弋区,避开靖北王的巡哨,摸到野狼谷南麓,也就是萧景琰大军的后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沧桑、或年轻、却同样写满坚毅的脸。
“我知道,三百骑,听起来像去送死。我也知道,漳州城里的人,可能已经等不到我们。我更知道,就算我们真搅乱了萧景琰的后方,朝廷那二十万大军,也未必就能抓住机会一举破敌。”
“但是,”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有些事,不能只用‘值不值’、‘能不能成’来衡量!”
“野狼谷里,埋着三千七百二十一个我们的先辈!他们是谁?是护卫北疆的苍狼卫,是我爹李乘风的生死弟兄!他们被奸王下毒,被重兵围杀,含冤十八年,尸骨未寒,血仇未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