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队沿着冰封的河道南下,马蹄踏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回响。谢长安缩在马车里,抱着个暖手炉,时不时探出头来看一眼天色,嘴里念念有词:“酉时三刻前得找到宿头,这鬼天气,晚上能在野外冻成人棍……”
石牙骑着马跟在马车旁,闻言咧嘴笑:“谢先生,您这身子骨也太娇贵了。咱们在北漠雪原上都睡过野地,这不活得好好的?”
谢长安翻了个白眼:“石将军,您是铁打的,我可不是。我这把老骨头,还得留着记账算钱呢。”
李破在前面勒住马,眺望着前方隐约出现的土堡轮廓——那是个小驿站,建在官道岔路口,几间土坯房,门口挂着个褪色的“驿”字旗,在风中蔫头耷脑地飘着。
“今晚住那儿。”李破指了指驿站,“石牙,先去探探。”
“得嘞!”石牙一夹马腹,枣红马撒开蹄子冲了出去。赫连阿罗见状也催马跟上:“师父,我也去!”
李破没拦着。这小子需要在实战中历练。
谢长安从马车里钻出来,搓着手站到李破身边,忽然压低声音:“李大人,有件事得跟您说。”
“说。”
“咱们身后三里外,一直有尾巴跟着。”谢长安还是那副懒洋洋的表情,但眼神锐利了许多,“两匹马,三个人,轮换跟踪,很专业。从灰驼谷出来就跟上了。”
李破眉头都没动一下:“北漠人?”
“不像。”谢长安摇头,“北漠人的跟踪术没那么细。这伙人更像中原军中的斥候,但……路子有点野,不全是军中那一套。”
李破看了他一眼:“谢先生好眼力。”
“跑江湖的,没点眼力早死八百回了。”谢长安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个小酒壶抿了一口,“不过李大人放心,尾巴我已经替您处理了。”
李破一愣:“处理了?”
“刚才您让石将军去探路的时候,我借口解手,在林子里撒了把药粉。”谢长安得意地晃了晃酒壶,“特制的‘十里香’,沾在身上,三天都洗不掉,还会吸引野狼。这会儿那三位,估计正被狼群追着满山跑呢。”
李破盯着谢长安看了半晌,忽然笑了:“谢先生果然不是普通的账房。”
“普通的账房敢接这趟活儿?”谢长安眨眨眼,“苏姑娘付的价钱高,但前提是得把您平安送回漳州。我谢长安做生意,向来诚信为本。”
正说着,石牙和赫连阿罗回来了。石牙脸色不太好看:“破小子,驿站里有点不对劲。”
“怎么?”
“驿丞是个生面孔,说是原来的老驿丞病了,他临时顶替。”石牙压低声音,“但老子看他手上虎口的老茧,那是常年拉硬弓留下的。还有驿卒,一共四个,走路都带着军中步伐,虽然故意装得散漫,可瞒不过老子这双眼。”
赫连阿罗补充道:“师父,他们的马厩里有六匹马,但槽里只放了四个马料袋。我假装找水喝溜进去看了,有两匹马的蹄铁是新的,刚换不超过三天——可驿站门口的公示牌上说,已经半个月没接待过官差了。”
李破和谢长安对视一眼。
“看来有人不想让咱们睡个安稳觉啊。”谢长安咂咂嘴,“李大人,绕路还是……”
“住。”李破干脆利落,“人家都摆好戏台了,咱们不上去唱一出,多不给面子。”
他翻身下马,对石牙道:“照常入住,该吃吃该喝喝。但记住,水囊里的水不准动,吃食只动咱们自己带的干粮。晚上睡觉,兵器不离身。”
石牙咧嘴笑了:“明白!老子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一行人赶着马车来到驿站前。那驿丞果然是个三十来岁的精瘦汉子,穿着半旧的驿丞服,迎出来时满脸堆笑,但眼神总在不经意间扫过李破腰间的剑。
“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两间房。”李破扔过去一小块碎银,“再给马喂点上好的草料。”
“好嘞!”驿丞接过银子,在手里掂了掂,笑容更盛了,“正好还剩两间上房,干净暖和!几位先屋里请,我这就让人准备热水热饭!”
驿站不大,前厅摆着四张破桌子,墙上贴着已经发黄的官府告示。角落里坐着两个行商打扮的人,正在闷头吃面,见李破等人进来,抬头瞥了一眼,又低下头去。
李破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这个角度能看清整个前厅和门口。石牙大大咧咧地坐在他对面,把横刀往桌上一放,发出“哐”的一声。赫连阿罗挨着李破坐下,小眼睛滴溜溜转,观察着四周。谢长安最后一个进来,抖了抖身上的雪,搓着手嚷嚷:“冻死了冻死了!驿丞,先烫壶酒来!”
很快,酒菜上桌。一壶烫好的浊酒,四个粗陶碗,一大盆炖菜,里面浮着几块看不出是什么的肉,还有一摞硬面饼。
谢长安抓起酒壶闻了闻,又倒了一点在指尖尝了尝,对李破微微摇头——酒没问题。
李破会意,但还是只掰了块饼子慢慢嚼着。石牙倒是大口吃起来,边吃边骂:“这炖的什么玩意儿,肉都炖成柴火了!”
那驿丞在一旁赔笑:“客官见谅,咱们这穷乡僻壤的,没什么好东西……”
正说着,门外又传来马蹄声。不多时,三个穿着羊皮袄的汉子裹着一身寒气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疤脸大汉,一进门就嚷嚷:“驿丞!还有房没有?”
驿丞连忙迎上去:“有有有!正好还有一间!”
“一间不够!我们要三间!”疤脸大汉瞪眼。
“真没了客官,就剩一间了……”驿丞苦着脸。
“放屁!”疤脸大汉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那边不还空着两张桌?让他们挤挤,腾两间房出来!”
他指的方向,正是李破这一桌。
石牙慢慢抬起头,咧嘴笑了:“你刚才说啥?老子没听清。”
疤脸大汉带着两个同伴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盯着石牙:“老子说,让你们挤挤,腾……”
话没说完,石牙动了。
他甚至没站起来,只是右手一探,抓住疤脸大汉的衣襟往下一扯,同时左膝向上猛顶!
“砰!”
疤脸大汉的脸和石牙的膝盖来了个亲密接触,鼻梁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大汉惨叫一声,仰面倒地,鲜血糊了满脸。
另外两个汉子见状,吼叫着扑上来。石牙这才站起身,也不拔刀,蒲扇般的左手抓住最先冲来那人的手腕,一拧一拽,那人胳膊直接脱臼,惨叫着跪倒在地。右脚顺势踢出,正中第三人小腹,那人像个虾米似的蜷缩着倒飞出去,撞翻了隔壁桌子。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息。
前厅里安静得只剩下火盆噼啪的声音。角落里那两个行商已经吓傻了,手里的筷子掉在地上都不知道。
驿丞脸色发白,想上前又不敢。
石牙拍了拍手,重新坐下,端起碗喝了一大口酒,这才看向地上呻吟的三个人:“现在听清了没?还要不要房?”
疤脸大汉捂着鼻子爬起来,怨毒地瞪了石牙一眼,但没敢再放狠话,带着两个同伴连滚爬爬地逃出了驿站。
谢长安悠悠地给自己倒了碗酒,咂了一口:“石将军好身手。不过……这三位出现的时机,未免也太巧了点。”
李破点头。他看出来了,那三个“找茬”的,和驿丞是一伙的——疤脸大汉拍桌子时,驿丞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这不是害怕,是提前知道要动手的本能反应。
“试探。”李破吐出两个字。
“而且很拙劣。”谢长安笑道,“不过拙劣有拙劣的好处——至少让咱们知道,对方不是专业的杀手,更像是……地方上的豪强私兵。”
正说着,后厨门帘掀开,一个伙计端着盘咸菜走出来。经过李破身边时,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朝着李破扑过来,手里的盘子脱手飞出!
李破身体微微一侧,左手闪电般探出,抓住那伙计的手腕,同时右脚一勾,稳稳接住下落的盘子,连里面的咸菜都没洒出来。
“小心点。”李破松开手,把盘子放回桌上。
伙计脸色煞白,连连鞠躬:“对不住对不住!地上太滑……”
他慌慌张张地退回后厨。李破看着他的背影,对谢长安低声道:“刚才他扑过来时,右手袖子里藏了把匕首。”
“这是第二波试探。”谢长安摸着下巴,“看来对方很谨慎,想先摸摸咱们的底。李大人,今晚这觉,怕是睡不成了。”
李破笑了笑,反而放松下来:“睡不成就不睡。我倒是好奇,谁这么大手笔,在这荒郊野岭的驿站布局等我。”
夜深了。
驿站里静悄悄的。李破和石牙一间房,谢长安和赫连阿罗一间。两间房紧挨着,都在二楼尽头。
李破没睡,靠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破军剑横在膝头。石牙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但耳朵支棱着,手就放在横刀刀柄上。
约莫子时,窗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嗒”的一声——是瓦片被踩动的声音。
李破睁开眼,对石牙做了个手势。
石牙无声地翻身下床,闪到门后。
几乎同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根细竹管伸了进来,吹出一股淡淡的白烟。
迷香。
李破屏住呼吸,右手按住了剑柄。
门外的人等了片刻,似乎确认屋里的人已经昏迷,这才轻轻推开门。两个黑衣人蹑手蹑脚地溜了进来,手里握着短刀,直奔床铺。
就在他们举刀要刺的瞬间,石牙从门后闪出,横刀带着风声横扫!
“铛!”
一个黑衣人勉强举刀格挡,却被震得连退三步。另一个黑衣人反应极快,转身就往外跑,却迎面撞上一道剑光!
李破的剑比他更快。破军剑刺穿黑衣人肩胛,将他钉在门框上。黑衣人惨叫一声,手里的刀“当啷”落地。
石牙那边也结束了战斗——他的对手已经被打晕,捆成了粽子。
李破拔出剑,黑衣人软软倒下。他撕开黑衣人面巾,是个三十来岁的生面孔,脸上有道陈年刀疤。
“谁派你来的?”李破剑尖抵住黑衣人喉咙。
黑衣人咬着牙不说话。
谢长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李大人,不用问了。我刚去驿丞房里转了转,找到了这个。”
他走进来,手里拿着个小木盒,打开,里面是几封密信和一块铜牌。铜牌上刻着个“柳”字。
“柳叶?”李破眼神一凝。
“不是苏姑娘那一路。”谢长安摇头,“是‘柳叶’里的另一派,或者说……叛徒。信上说,有人出五百两黄金,买您的人头。雇主署名……”他顿了顿,“是个‘韩’字。”
韩?
李破瞬间想到一个人——韩先生,靖北王府的记室参军事。虽然韩先生已经死在矿道里,但他背后的人还活着。
“看来靖北王已经知道矿道里发生的事了。”李破冷笑,“动作真快。”
石牙踢了踢地上昏迷的黑衣人:“这俩怎么处理?”
“绑结实了,扔马厩里。”李破收起剑,“明天交给地方官府——就说抓了两个流窜的江洋大盗。”
“那驿丞……”
“驿丞已经‘病重不治’了。”谢长安笑眯眯地说,“我给他喝了碗安神汤,够他睡三天。等他醒来,咱们早到漳州了。”
李破看了谢长安一眼。这个“账房先生”,下手比谁都黑。
天亮时分,队伍重新上路。驿站里只剩下两个被捆成粽子的刺客,和一个昏迷不醒的驿丞。
马车里,谢长安摊开一张舆图,指着上面一条红线:“李大人,按现在的速度,再走三天就能到漳州地界。不过……”他手指移动,“前面必经黑风岭,那地方地势险要,最适合埋伏。”
“你觉得他们会在黑风岭动手?”
“五百两黄金呢。”谢长安搓搓手指,“够一支百人队卖命了。我要是雇主,肯定把精锐都撒在黑风岭,一击必杀。”
李破沉默片刻,忽然问:“谢先生,苏姑娘让你帮我,是为了什么?”
谢长安笑了:“李大人终于问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苏姑娘只说,您是她很重要的一步棋,不能折在半路上。至于她到底在下什么棋……”他耸耸肩,“我一个跑腿的,哪配知道。”
“那你为什么接这趟活儿?”李破盯着他,“别说只是为了钱。”
谢长安收起笑容,难得正经了一次:“因为我看好您。李大人,这世道,浑水里才能摸到大鱼。您就是那条最有可能跃过龙门的大鱼。我谢长安这辈子没什么大志向,就想找个靠谱的主公,混个从龙之功,以后史书上能留个名字——哪怕是‘佞臣传’也行啊。”
李破被他逗笑了:“谢先生倒是坦诚。”
“做生意嘛,诚信为本。”谢长安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怎么样李大人,收留我这个老油条不?我能打能算能跑腿,还会配药下毒写黑状,性价比很高的。”
石牙在一旁哈哈大笑:“破小子,收了吧!这老小子虽然油滑,但挺对老子胃口!”
赫连阿罗也凑热闹:“师父,谢先生可厉害了!昨晚他配的那个迷药,我亲眼看见他把驿丞药倒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李破看着眼前这一张张面孔——豪爽的石牙,机灵的赫连阿罗,深藏不露的谢长安。他突然觉得,这一趟回漳州,或许没那么难。
“那就跟着吧。”李破说,“不过谢先生,我这儿规矩不多,就一条:别背叛兄弟。否则……”
“明白明白!”谢长安连忙拱手,“背叛兄弟天打雷劈,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