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驼谷的日子,过得比李破预想的要快。
转眼就是半个月过去。石牙肩膀上的伤结了痂,能抢着斧头劈柴了。葛布勒每天教李破和老柴他们北漠话,现在简单的日常对话已经不成问题。老柴闲不住,带着沙陀部里几个半大小子,把商队带来的破烂弩机修好了三把,乐得赫连勃勃直拍他肩膀,说要把女儿嫁给他——吓得老柴三天没敢出帐篷。
李破也没闲着。白天跟着赫连铁木骑马巡谷,熟悉周围五十里内的每一处山坳、每一条溪流;晚上就点着油灯,在羊皮上画地图,标注出可能的伏击点、撤退路线、水源地。赫连勃勃来看过两次,第一次看到地图时眼睛都直了,第二次来就直接把他那个十五岁的小儿子赫连阿罗塞了过来。
“李兄弟,阿罗交给你了。”赫连勃勃说得理直气壮,“这小子脑子活,就是性子野,你帮我管教管教。不用客气,打骂随意,只要别打残就成。”
李破看着眼前这个瘦得像麻杆、眼睛却亮得过分的小子,有点哭笑不得。赫连阿罗倒是自来熟,凑上来就喊:“师父!教我画地图!”
得,又多了个拖油瓶。
这天一早,李破正带着赫连阿罗在谷口辨认方向,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雷鸣般的轰响。
不是雷声,是马蹄声——成千上万马蹄踏地的声音。
整个灰驼谷都被惊动了。沙陀人纷纷爬上土坡,往东边望去。只见地平线上,一条黑线正缓缓移动,越来越近,越来越宽,最后变成了一片黑色的海洋。
是野马群。
不是几十匹,不是几百匹,是上万匹野马组成的庞大马群,正沿着草原迁徙。它们奔跑的姿态如同一道流动的黑色河流,马蹄扬起的雪沫在空中形成一道白色的雾墙,在朝阳下闪着金光。那场面,壮观得让人窒息。
“我的长生天……”赫连阿罗张大了嘴,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师父,这得有多少马啊?”
李破也看得心潮澎湃。他在边军待了这么多年,见过最大的马群也不过千匹。眼前这景象,简直是大自然的奇迹。
赫连勃勃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土坡,站在李破身边,眼神复杂:“每年冬天快结束的时候,草原深处的野马都会往南迁徙,路过灰驼谷一带。这是长生天赐给草原的礼物,也是……灾祸。”
“灾祸?”李破不解。
“马群过境,会吃光沿途所有的草。”赫连勃勃苦笑,“今年冬天的雪特别大,草本来就不多。它们这一过,咱们灰驼谷开春之前,就别想放牧了。”
正说着,马群已经接近谷口。领头的是一匹肩高足有七尺的白色神骏,鬃毛在风中飞扬,像一面旗帜。它似乎察觉到了人类的气息,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马群立刻转向,绕开了灰驼谷,从谷外三里处奔腾而过。
大地在颤抖。
沙陀族的孩子们兴奋地大喊大叫,大人们则面色凝重。没了草,马和羊就得饿肚子,人就得挨饿。
李破盯着那匹领头的白色神骏,忽然问:“赫连老哥,那匹头马,能抓到吗?”
赫连勃勃吓了一跳:“你想抓‘雪狮子’?那可是草原上的马王!看到它身边那十几匹护卫马没?全是百里挑一的烈马,谁敢靠近就踢谁!去年兀良哈部出动五十个最好的套马手,想抓它,结果被踢死了三个,残了五个,‘雪狮子’毛都没掉一根。”
李破的眼睛却越来越亮:“如果……如果我们能抓到它,甚至驯服它,是不是就能控制马群?”
赫连勃勃愣住了:“控制马群?你疯了?那是上万匹野马!不是你家羊圈里的绵羊!”
“马群跟着头马走。”李破指着远处奔腾的黑色河流,“只要控制住头马,马群就会跟着它走。咱们不需要控制所有马,只需要让马群在灰驼谷附近多停留几天,等它们把草吃完了再离开——那时候,别的部落也会缺草,但咱们提前囤了草料。”
赫连勃勃倒吸一口凉气。他听明白李破的意思了——不是要抓马,是要借马群之力,削弱周围的其他部落!
“可‘雪狮子’根本抓不到……”赫连勃勃还是摇头。
“抓不到,就让它自己来。”李破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赫连老哥,你们沙陀部,应该有发情的母马吧?要最好的那种。”
赫连勃勃的表情瞬间变得精彩无比。
一个时辰后,灰驼谷里最漂亮的五匹母马被牵了出来。都是三岁的年轻母马,毛色油亮,体型匀称,最重要的是——都在发情期。
葛布勒看着这五匹母马,又看看李破,表情古怪:“李兄弟,你这法子……真能行?”
“试试呗。”李破翻身上马,“草原上的规矩,公马为争夺交配权能打破头。‘雪狮子’是马王,但马王也有**。咱们用母马做饵,把它引到预设的陷阱里。不用抓它,只要困住它几天,马群自然会在附近徘徊。”
石牙在一旁搓着手,兴奋得眼睛放光:“这活儿刺激!老子喜欢!”
赫连铁木也跃跃欲试:“李大哥,你说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
计划很简单:把五匹母马散放在灰驼谷西侧一片相对封闭的草甸里,那里三面环山,只有一条狭窄的出口。然后在出口处设置绊马索和陷坑——不伤马,只困马。等“雪狮子”被母马吸引进来,就迅速封住出口,把它困在里面。
听起来简单,做起来难。首先得把母马安全送到草甸,还不能惊动马群。其次得确保“雪狮子”真的会被吸引过来。最后,就算困住了它,怎么保证它不撞破围栏逃跑?
李破把任务分了下去:葛布勒带五个沙陀汉子,负责护送母马;石牙带十个老卒,负责设置陷阱;赫连铁木带二十个沙陀勇士,埋伏在周围,防止意外。李破自己则带着赫连阿罗,爬到草甸旁的山坡上观察——赫连阿罗眼睛尖,是个当斥候的好苗子。
一切准备就绪,已是午后。马群在灰驼谷外十里处停了下来,开始低头吃草。上万匹马同时进食的场面也很壮观,就像一片黑色的地毯在缓缓移动。
“雪狮子”站在一处高坡上,昂首四顾,俨然是这片草原的王者。
葛布勒等人小心翼翼地把母马送进了草甸。五匹漂亮的母马在枯草间悠闲地踱步,不时发出诱人的嘶鸣——这是李破让沙陀人给母马喂了特殊草药的结果,能让嘶鸣声传得更远,也更……撩马。
果然,不到一刻钟,“雪狮子”的耳朵竖了起来。
它转过头,看向草甸的方向,白色的鬃毛在风中飘动。片刻后,它发出一声回应般的嘶鸣,迈开步子,朝着草甸走来。
“来了来了!”趴在李破身边的赫连阿罗激动得直哆嗦,“师父,它真的来了!”
李破按住他的肩膀:“别动,沉住气。”
“雪狮子”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充满力量。它身边的十几匹护卫马紧随其后,警惕地观察着四周。马群似乎察觉到了头马的动向,也开始缓缓朝这个方向移动。
草甸里,五匹母马叫得更欢了。
“雪狮子”在草甸入口处停了下来,警惕地嗅了嗅空气。它毕竟是马王,对危险有着天然的直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山坡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终于,“雪狮子”的**战胜了警惕。它仰头长嘶一声,率先冲进了草甸!护卫马们紧随其后!
“就是现在!”李破低喝。
埋伏在入口两侧的石牙等人猛地拉起绊马索!与此同时,葛布勒带人从藏身处冲出,用备用的栅栏迅速封住了入口!
“雪狮子”察觉不对,立刻转身想冲出去,但入口已经被封死。它愤怒地扬起前蹄,重重踏下,地面都为之震动。护卫马们也躁动起来,在草甸里横冲直撞。
“稳住!”李破从山坡上冲下来,“别靠近!等它们冷静!”
困兽最危险,尤其是“雪狮子”这样的马王。现在冲进去,绝对会被踢成肉泥。
草甸里,“雪狮子”冲撞了几次栅栏,发现撞不开,渐渐停了下来。它喘着粗气,白色的身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眼神里满是被欺骗的愤怒。
但很快,它的注意力被那五匹母马吸引了。毕竟是发情期,本能战胜了愤怒。
李破看着“雪狮子”慢慢走向母马,咧嘴笑了:“成了。接下来三天,它哪儿也去不了。”
赫连铁木凑过来,眼睛发亮:“李大哥,接下来怎么办?”
“等。”李破说,“马群不会离开头马太远。它们会在这附近徘徊。咱们要做的,就是每天定时给‘雪狮子’送水送草,让它安安稳稳地在这里当三天新郎官。”
众人哄笑起来。
接下来的三天,灰驼谷外成了奇观。上万匹野马以草甸为中心,在方圆二十里内游荡吃草。所过之处,地面上的枯草被啃得干干净净,露出黑色的泥土。
赫连勃勃带着族人,站在谷口的土坡上,看着远处光秃秃的草原,又看看自家谷里提前囤好的草料,笑得见牙不见眼。
“李兄弟,你这招太绝了!”他用力拍着李破的肩膀,“兀良哈部、秃发部、还有南边那几个小部落,今年开春之前,都得饿肚子!咱们灰驼谷,反而成了这方圆百里内草料最充足的!”
李破笑了笑,没说话。他的目光落在草甸里那匹白色的身影上。“雪狮子”已经接受了被困的现实,这几天过得还挺滋润,五匹母马轮流伺候,简直乐不思蜀。
第四天一早,李破让人撤掉了栅栏。
“雪狮子”站在草甸入口,却没有立刻离开。它回头看了看那五匹母马,又看了看李破,突然仰头发出一声长嘶。
远处的马群听到嘶鸣,开始缓缓集结。
“它要走了。”赫连阿罗有点不舍,“师父,咱们不能把它留下吗?”
“留不住的。”李破摇头,“它是草原的马王,属于整片草原。”
“雪狮子”最后看了李破一眼,转身冲出了草甸。马群紧随其后,黑色的河流再次开始流动,朝着南方奔腾而去。
只是这一次,马群经过灰驼谷时,明显放慢了速度。领头的“雪狮子”甚至朝着谷口的方向点了点头,才继续前进。
“它记住咱们了。”葛布勒感慨道,“草原上的生灵,比人更懂恩怨。”
马群远去,草原恢复了平静。只是原本枯黄的草场,现在变成了一片黑土。
消息很快传开了。周围几个部落都傻了眼——往年野马群过境,都是均匀地吃草,大家各凭运气。今年可好,马群在灰驼谷附近停留了三天,把方圆二十里内的草啃得干干净净,灰驼谷自己却囤够了草料!
兀良哈部的使者当天下午就来了,气势汹汹地质问赫连勃勃,是不是用了什么邪术控制了马群。
赫连勃勃直接让人把使者扔出了谷:“老子有本事,关你屁事!再啰嗦,信不信老子带人去把你们部落剩下的草也烧了?”
使者连滚带爬地跑了。
秃发部的使者来得晚一点,态度就好多了,带着礼物,想用牛羊换草料。
赫连勃勃这次没扔人,但开出了天价:一匹马换一车草料,一头牛换半车。秃发部的使者脸都绿了,可没办法,没草开春就得死牲畜,死牲畜就得饿死人。最后咬着牙换了十车草料,牵走了灰驼谷二十头最瘦的羊——就这,赫连勃勃还一副吃了大亏的表情。
李破在一旁看得直乐。这老狐狸,做生意也是一把好手。
等到晚上算账的时候,灰驼谷不仅没损失,反而多出了三十匹马、五十头牛,还有各种皮货、药材。赫连勃勃乐得合不拢嘴,当晚又举行了篝火晚会,这次烤的是秃发部送来的肥牛。
酒过三巡,赫连勃勃搂着李破的肩膀,大着舌头说:“李兄弟……老哥我……服了!彻底服了!以后这灰驼谷,你就是二当家!你说往东,咱们绝不往西!”
李破笑着应酬,心里却清楚,这不过是开始。灰驼谷现在富了,但也成了众矢之的。周围几个部落吃了亏,不会善罢甘休。北漠左贤王那边,估计也快有动静了。
果然,篝火晚会进行到一半,谷口的哨兵急匆匆跑来汇报:“头领!谷外来了个商队,说是从雁回关来的,有重要消息要告诉李大人!”
李破和赫连勃勃对视一眼,同时起身。
谷外来的不是普通商队,只有三个人,三匹马,马背上驮着鼓鼓囊囊的包袱。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文士,穿着半旧儒衫,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眼睛很亮。
见到李破,文士拱手行礼:“可是李破李大人?”
“我是李破。阁下是?”
“在下谢长安,雁回关人士,是个……跑腿的。”谢长安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有人托我给李大人带封信,还有一些……小礼物。”
李破接过信,没急着拆,先问:“谁托你的?”
“一个姓苏的姑娘。”谢长安说,“她说,李大人看了信就明白了。”
苏文清!
李破心脏一跳,迅速拆开信。信不长,只有寥寥数语:
“靖北王已至雁回关,随行五百亲卫,另有私军两千扮作商队,分三批入关。左贤王使者秘密拜会,似有盟约。高启态度暧昧,乌桓被架空。速归,迟则生变。另:小心‘柳叶’。”
信末没有落款,但字迹确实是苏文清的。
李破的脸色沉了下来。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靖北王不仅亲自来了,还带了两千五百人!乌桓被架空,高启态度暧昧——这意味着漳州城现在很可能已经落入靖北王掌控!
“谢先生,”李破收起信,看向谢长安,“除了信,苏姑娘还让你带什么?”
谢长安指了指马背上的包袱:“一些漳州特产,还有……几张人皮面具,几套通关文书。”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苏姑娘说,李大人若要回漳州,最好换个身份。”
李破打开包袱,里面果然有几张制作精巧的人皮面具,还有几份盖着官府大印的通关文书,姓名、籍贯、职业都不同,但年龄和体型都和李破、石牙他们吻合。
“苏姑娘还说什么?”李破问。
“她说……”谢长安犹豫了一下,“‘柳叶’并非铁板一块,有人想借刀杀人,也有人想雪中送炭。让李大人自己分辨。”
李破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谢先生一路辛苦,先到谷里休息吧。石牙,带谢先生去帐篷,好生招待。”
石牙应了一声,带着谢长安三人进了谷。
赫连勃勃凑过来,低声问:“李兄弟,出事了?”
“嗯。”李破点头,“老哥,我得回中原一趟。灰驼谷这边……”
“放心!”赫连勃勃拍着胸脯,“只要我赫连勃勃还活着,灰驼谷就是你李破的家!你的这些兄弟,我会当自己人看待!”
李破抱拳:“多谢老哥。我走之后,灰驼谷要小心。北漠左贤王不会善罢甘休,周围几个部落也可能来犯。我留葛布勒和老柴在这里帮你们,他们熟悉北漠的情况,也能带兵。”
“那你带谁走?”
“石牙,还有……”李破看向不远处正跟沙陀少女**的赫连阿罗,“你儿子。”
赫连勃勃愣住了:“阿罗?他才十五岁……”
“十五岁不小了。”李破说,“当年我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在战场上砍人了。阿罗脑子活,眼神好,是个当斥候的好苗子。我带他出去见见世面,总比在灰驼谷里窝一辈子强。”
赫连勃勃挣扎了片刻,最终咬牙:“行!那就让他跟你去!不过李兄弟,你得答应我,无论如何,把他活着带回来!”
“我尽力。”李破没有打包票。乱世之中,谁也不敢保证能活着回来。
第二天一早,队伍准备出发。李破扮作一个贩马的商人,石牙扮作护卫头领,赫连阿罗扮作小厮,谢长安则扮作账房先生。葛布勒和老柴留下来帮赫连勃勃守谷。
临行前,赫连勃勃把李破拉到一边,塞给他一个小布袋:“李兄弟,这个你拿着。”
李破打开一看,里面是十几颗金豆子,还有一块黑沉沉的铁牌——正面刻着狼头,背面刻着沙陀文字。
“这是沙陀部的信物。”赫连勃勃说,“在北漠地界,只要是沙陀人的部落,见到这块牌子,都会给你行个方便。金豆子路上用,穷家富路。”
李破没有推辞,收下了:“老哥,保重。”
“你也保重!”赫连勃勃用力抱了抱他,“早点回来!灰驼谷的酒,给你留着!”
队伍出发了。三匹马,一辆马车——马车里装着“货物”,其实是武器和干粮。
走出谷口很远,李破回头看了一眼。灰驼谷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谷口的土坡上,赫连勃勃带着全族人还在挥手。
赫连阿罗眼睛红了,但咬着牙没哭。
石牙咧嘴笑:“这小子,还挺硬气。”
谢长安坐在马车里,摇着把破扇子,悠悠道:“此去中原,路远凶险。李大人,咱们第一站去哪?”
李破翻身上马,望向南方:“先去会会那位靖北王。看看他这两千五百人,到底有多威风。”
马车吱呀呀前行,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车辙。
前方,是茫茫草原,也是茫茫前路。
但李破心里很踏实。
因为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他有兄弟,有盟友,还有……一个逗比账房先生。
对了,谢长安这名字,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李破忽然想起,好像在哪儿听过这名字……
算了,想不起来就不想了。
反正这一路上,应该不会无聊了。
毕竟,有个逗比在,日子总能过得……很精彩。
想到这里,李破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他轻轻一夹马腹。
“驾!”
马儿撒开四蹄,奔向南方。
奔向那片,即将掀起腥风血雨的中原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