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的驿站,静得能听见屋梁上老鼠啃木头的窸窣声。
李破闭着眼,却醒着。破军剑横在膝上,左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剑鞘——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窗外风声呜咽,雪沫子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像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挠。
隔壁石牙的鼾声停了。不是自然醒的,是突然停的——这莽汉睡觉打雷,能让他闭嘴的只有一件事:危险。
李破睁开眼,黑暗中瞳孔微缩。手按上了剑柄。
几乎是同时,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不是钥匙,是薄刃插进门缝,轻轻挑开了门闩。手法很老道,几乎没有声音。
但李破听见了——不是门闩声,是门外那人极轻微的呼吸声,还有皮靴踩在老旧木地板上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吱呀”。
两个。
不,三个。还有一个在走廊尽头把风。
李破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他把剑鞘轻轻放在地上,整个人如同狸猫般从椅子上滑下来,贴墙站到门侧阴影里。
门开了。
两个黑影一前一后溜进来,手里短刀在黑暗中泛着幽蓝的光——淬了毒。
走在前面的那个直奔床铺,举刀就刺!棉絮飞溅,但手感不对——没人!
“中计!”他低喝一声,转身就想退。
晚了。
李破从阴影中闪出,左手如铁钳般扣住他持刀的手腕,用力一拧。“咔嚓”一声脆响,腕骨断裂,短刀“当啷”落地。右肘同时狠狠撞在他咽喉上,这人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软倒在地。
第二个黑衣人反应极快,见同伴倒下,不退反进,短刀直刺李破心口!这一刀又快又狠,显然是老手。
但李破更快。
他侧身让过刀锋,破军剑甚至没出鞘,连鞘带剑横着拍在黑衣人脸上!“啪”的一声闷响,黑衣人被拍得横飞出去,撞翻了桌子,碗碟碎了一地。
门外的第三个黑衣人听到动静,刚想冲进来,就听见脑后风声!
石牙的大手从后面掐住了他的脖子,像提小鸡一样把他拎起来,重重砸在地上。“噗”的一声,这人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整个过程不过五息。
“他娘的,就这?”石牙啐了一口,点亮油灯,“三个不入流的货色,也敢来刺杀?”
李破蹲下身,撕开第一个黑衣人的面巾——是个三十来岁的精悍汉子,左脸颊有道陈年刀疤,从眼角划到嘴角。他扒开这人的手,虎口和食指有厚厚的老茧,是常年握刀留下的。
“不是江湖客。”李破说,“是军中出来的。”
石牙翻看另外两人:“这个也是。看站姿和手上的茧子,至少当过五年兵,练的是制式刀法。”
谢长安披着外袍从隔壁房间晃过来,手里还拿着个暖手炉,睡眼惺忪的样子:“大半夜的,吵吵什么……哟,来客人了?”
他看到地上躺着的三个人,一点不意外,反而凑过去仔细瞧了瞧,啧啧两声:“柳叶的人。不过……”他掰开一人的嘴看了看牙,又摸了摸对方腰间,“是‘枯柳’那一路的。”
“枯柳?”李破皱眉。
“柳社分两支。”谢长安打了个哈欠,“一支是苏姑娘那样的‘青柳’,搞情报,做生意,玩软刀子。另一支是‘枯柳’,专干脏活,刺杀、绑票、灭门,怎么黑怎么来。这两边互相看不上,经常下绊子。”
李破眼神一冷:“靖北王雇的?”
“不像。”谢长安摇头,“枯柳接活不讲立场,只认钱。但能让他们大半夜跑到这荒郊野岭来埋伏,雇主肯定出了高价。”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点粉末撒在黑衣人身上。粉末遇血变成暗红色,发出淡淡的腥甜味。
“追魂香。”谢长安解释,“沾上这玩意儿,三天之内,方圆十里内的同伙都能闻到。咱们把这三人扔到官道上,明天一早,他们的同伙就会找上门——到时候问问就知道了。”
石牙咧嘴笑:“这法子好!省得咱们一个个去找!”
李破却沉吟道:“如果是枯柳的人,不会只来三个。他们做事,向来是连环套。这三个只是试探,真正的杀招在后面。”
话音未落,驿站楼下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是驿丞的声音!
紧接着是兵刃碰撞和桌椅翻倒的嘈杂声!
李破和石牙对视一眼,同时冲向楼下。谢长安则慢悠悠地跟在后头,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把折扇——扇骨是精钢打的,边沿开了刃。
楼下已经乱成一团。
七八个黑衣人正在围攻两个行商打扮的汉子——正是傍晚在角落里吃面的那两人。此刻这两人手持短刀,背靠背站着,虽然被围攻,但章法不乱,明显也是练家子。
驿丞倒在柜台旁,胸口插着把匕首,已经没气了。四个驿卒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黑衣人见李破等人下楼,立刻分出一半人扑过来!
“找死!”石牙大吼一声,横刀出鞘,刀光如匹练般斩出!冲在最前面的黑衣人举刀格挡,却被连人带刀劈成两半!鲜血喷了一地。
剩下的黑衣人被这凶悍的一刀镇住了,攻势一缓。
那两个行商趁机反击,手中短刀刁钻狠辣,瞬间又放倒两个。
战斗很快结束。八个黑衣人,死了五个,剩下三个重伤被擒。
李破走到那两个行商面前,抱拳:“多谢二位援手。”
其中年长的那个抹了把脸上的血,苦笑:“李大人客气了。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铜牌,递给李破。
铜牌正面刻着三片柳叶,背面刻着个“青”字。
“苏姑娘派你们来的?”李破问。
“是。”那人点头,“苏姑娘料定枯柳会在半路截杀,让我们暗中保护。没想到他们动手这么快。”
李破看着满地的尸体,眉头紧皱:“枯柳这次出动多少人?”
“不知道。”那人摇头,“但我们来之前,苏姑娘说,枯柳接了单五百两黄金的大生意,要买您的人头。雇主是……”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靖北王府的二管事,姓韩,叫韩承嗣。是之前死在矿道里那位韩先生的亲弟弟。”
李破眼中寒光一闪。
报仇的来了。
而且一出手就是五百两黄金,真是大手笔。
谢长安蹲在一个重伤的黑衣人身边,用折扇挑起对方的下巴:“说说吧,你们来了多少人?后面还有什么安排?”
黑衣人咬着牙不说话。
谢长安笑了,笑得很温和:“骨头挺硬。不过……”他从袖中掏出根银针,轻轻扎在黑衣人耳后某个位置。
黑衣人浑身一颤,眼睛突然瞪大,瞳孔扩散,口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这叫‘问心针’。”谢长安慢条斯理地说,“扎对了位置,能让人有问必答,但事后会变成白痴。你是想现在说,还是变成白痴后再说?”
黑衣人脸色惨白,终于崩溃:“我说!我说!我们一共来了三十人,分三批。第一批三个,就是刚才楼上那三个,是探路的。第二批八个,是强攻的。第三批十九人,由我们头领带队,埋伏在黑风岭,等你们自投罗网……”
“头领是谁?”
“叫……叫‘鬼手’崔七,是枯柳在幽州一带的负责人。”
“黑风岭的具体埋伏位置?”
“在……在鹰嘴崖下的乱石滩。那里地势狭窄,只能容一辆马车通过。我们在两侧崖壁上准备了滚石和火油,只要你们的车队进去……”
黑衣人说到这里,突然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谢长安拔出银针,撇撇嘴:“心理素质太差,吓晕了。”
李破看向石牙:“黑风岭离这儿多远?”
“八十里。”石牙对地形记得很熟,“快马加鞭,明天中午能到。”
“绕路呢?”
“绕路要多走一百二十里,而且得翻两座山,马车过不去。”
李破沉吟片刻,忽然笑了:“那就去会会这个崔七。”
谢长安眼睛一亮:“李大人有主意了?”
“他们不是在鹰嘴崖设伏吗?”李破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那咱们就给他们演一出‘请君入瓮’。”
他转头对那两个青柳的人说:“麻烦二位回去告诉苏姑娘,她的情我记下了。另外,请她帮我查两件事:第一,靖北王这次带的两千私军,现在驻扎在何处,将领是谁。第二,高启和乌桓,现在到底什么处境。”
两人抱拳:“明白!”
李破又对石牙道:“把这三个活口捆好,带上。还有,驿丞和驿卒……”
他看向缩在墙角的四个驿卒。四人吓得连连磕头:“大人饶命!我们什么都不知道!驿丞让我们今晚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起来吧。”李破从怀里掏出几块碎银,扔给他们,“把驿丞埋了,这里发生的事,不准对外人说。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有一伙马匪路过,抢了东西就走了。明白吗?”
“明白!明白!”四人如蒙大赦。
安排好一切,天已经蒙蒙亮了。
队伍重新上路。马车里多了三个被捆成粽子的俘虏,还有从黑衣人身上搜出的十几把淬毒短刀和几包迷药。
谢长安坐在李破对面,摇着那把精钢折扇,悠悠道:“李大人,枯柳的‘鬼手’崔七我听说过,是个人物。早年是边军斥候营的队正,因为赌钱输了军饷,杀了上司逃出来的。后来被枯柳收留,专门干刺杀的活儿,十年间从未失手。”
“从未失手?”石牙嗤笑,“那是没遇上老子!”
“石将军勇武,自然不怕。”谢长安笑道,“但崔七此人最擅长的不是正面搏杀,是设伏和用毒。据说他手里有七种独门毒药,见血封喉,连解药都没有。”
李破闭目养神,仿佛没听见。
赫连阿罗坐在角落里,小声问谢长安:“谢先生,那咱们怎么对付他啊?”
“简单。”谢长安合上折扇,“他设伏,咱们就破伏。他用毒,咱们就……让他自己的毒,毒他自己。”
他看向李破:“李大人,我猜您已经想好怎么破鹰嘴崖的埋伏了吧?”
李破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谢先生不是已经替我想好了吗?”
两人相视一笑。
石牙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挠挠头:“你们俩打什么哑谜呢?”
赫连阿罗却眼睛一亮:“我明白了!谢先生刚才说,追魂香能让同伙闻到味道。咱们把那三个俘虏身上多撒点追魂香,然后……”
“然后赶着他们去鹰嘴崖。”李破接话,“枯柳的人闻到味道,会以为是自己人逃回来了。等他们露头接应的时候……”
石牙一拍大腿:“老子就带人从后面包抄!干他娘的!”
“不仅如此。”谢长安补充,“还要让崔七以为,他的埋伏已经被我们识破了,逼他提前发动。人在慌乱的时候,最容易出错。”
李破点头:“所以咱们要演一出戏。一出……狼狈逃窜的戏。”
他掀开车帘,对驾车的沙陀汉子道:“加快速度,正午前赶到黑风岭。另外,把咱们的马累死两匹——做戏要做全套。”
“得令!”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扬起一路雪尘。
而在他们身后八十里,黑风岭鹰嘴崖。
一个四十来岁的精瘦汉子站在崖顶,望着官道方向,眼神阴鸷。他左手只有四根手指——小指齐根断去,伤口早已愈合,但疤痕狰狞。
正是“鬼手”崔七。
“头领,探子回报,李破的车队正在往这边赶,速度很快,马都跑吐白沫了。”一个手下跑来禀报。
崔七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看来驿站那边失手了,他们在逃命。传令下去,按原计划准备。等他们的车队进入乱石滩,先放滚石封路,再倒火油,放火箭——我要把他们烧成焦炭!”
“那三个兄弟……”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死了就死了。”崔七眼中没有一丝波澜,“干我们这行,生死有命。”
手下打了个寒颤,低头退下。
崔七继续望着官道,独手轻轻摩挲着腰间的一个皮囊——里面装着他精心调配的七种毒药。
五百两黄金……
够他金盆洗手,找个地方当富家翁了。
“李破……”他喃喃自语,“别怪我,要怪就怪你命太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