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牙那比着中指的右手还在半空中竖着,左肩的伤口却因为动作太大又崩开了,血哗啦一下涌出来,把他那件本来就破破烂烂的皮袄染红了一大片。
“他娘的……”石牙龇牙咧嘴地骂了一句,身子晃了晃。
李破已经催马到了跟前,翻身下马的动作快得像一阵风。他没说话,先扯开石牙的皮袄看了一眼伤口,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怎么搞的?”
“北漠崽子的弯刀砍的。”石牙满不在乎地咧嘴笑,露出被血染红的牙,“不过那孙子更惨,被老子一刀劈成了两半!”
李破从怀里掏出老瞎子给的止血散,整包都倒在了石牙肩头的伤口上。药粉沾血的瞬间冒起一股白烟,石牙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却硬是咬着牙没叫出声。
“忍住了。”李破撕下自己里衣的布条,三两下给石牙包扎好,动作麻利得像是干过千百遍,“还有哪伤了?”
“腿上还有两处,不过都是皮外伤。”石牙摆摆手,这才看向李破身后,“这俩是……”
葛布勒和老柴已经下马走了过来。葛布勒那张刀疤脸在晨光中格外狰狞,石牙身后的几个老卒立刻紧张起来,手都按在了刀柄上。
“自己人。”李破拍了拍石牙的肩膀,“这位是葛布勒,北漠人,现在跟咱们一条船。这位是老柴,刑名司的老人。”
石牙上下打量了葛布勒几眼,忽然笑了:“北漠人?有意思。刚才就是你们射的火箭?”
葛布勒点头,用生硬的汉话说:“狼群怕火。”
“聪明!”石牙伸出没受伤的右手,用力拍了拍葛布勒的肩膀——力道大得让葛布勒都晃了一下,“老子就喜欢聪明的!以后跟着老子混,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
葛布勒被拍得龇牙咧嘴,却也跟着笑了。北漠人最认实力,石牙身上那股子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悍勇劲儿,他一眼就看得分明。
“石牙哥,其他弟兄呢?”李破环视四周,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但还是问了出来。
石牙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扯出一个更难看的笑:“折了五个。狗剩、铁头、柱子他们……没撑过来。”
气氛瞬间沉重起来。
李破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他们的家人,我来养。”
“算老子一份!”石牙红着眼睛,“等回去了,老子亲自给他们立碑!”
“副旅帅,”一个幸存的老卒颤声开口,“咱们……咱们还能回去吗?”
李破转头看他。这是个年轻的面孔,最多十**岁,脸上还带着稚气,但眼神里已经有了老兵才有的沧桑和疲惫。他记得这小伙子叫二牛,是黑水峪一个阵亡老卒的儿子,临出发前跪着求石牙带他出来见见世面。
“能。”李破的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不但要回去,还要风风光光地回去。那些死了的弟兄,他们的仇,咱们一个一个报。”
二牛用力点头,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行了,别娘们唧唧的。”石牙骂了一句,转头看向远处商队的方向,“破小子,那些是什么人?你从哪儿拐来的?”
“西域来的商队,半路被狼群围了,我们顺手救了。”李破简单解释,“他们手上有咱们需要的补给,而且……”他压低声音,“那个领头的阿卜杜勒,对北漠这一带很熟。”
石牙眼睛一亮:“你想借他们的路子?”
“不光借路子。”李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还要借他们的身份。”
正说着,阿卜杜勒已经带着两个伙计走了过来。这胡商确实精明,一看石牙等人的打扮和身上的伤,立刻猜到了七八分,但面上却丝毫不露,只是笑呵呵地行礼:“这位勇士想必就是李勇士的朋友了?果然也是一条好汉!”
石牙虽然粗豪,却不傻,知道现在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也抱拳还礼:“老哥客气了!刚才多谢你们帮忙!”
“互相帮忙,互相帮忙。”阿卜杜勒笑道,“我已经让伙计们生火做饭了,各位勇士先吃点东西,疗疗伤。对了,我车上还有些金疮药,效果不错,这就让人拿来。”
商队确实专业。不到半个时辰,野马泉旁就支起了三个帐篷,火堆上架起了铁锅,锅里炖着肉干和奶饼子,香气飘出老远。
石牙和五个幸存的老卒狼吞虎咽地吃着,他们已经两天没正经吃东西了。李破只吃了半张饼,就拉着葛布勒和阿卜杜勒到一边说话。
“阿卜杜勒先生,”李破开门见山,“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这些兄弟是被北漠人追杀才逃到这儿的,现在北漠骑兵还在附近搜捕。你们商队要继续往东,我们也得找个地方落脚休整——但眼下这情况,咱们谁单独走都不安全。”
阿卜杜勒捋了捋大胡子,眼中闪过商人的精明:“李勇士的意思是……”
“合作。”李破直视他的眼睛,“你们商队需要护卫,我们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掩护。从现在起,我们就是你雇佣的中原护卫,负责保护商队安全。作为回报,你们提供补给、药品,还有……”他顿了顿,“必要的时候,帮我们打听消息。”
阿卜杜勒沉吟不语。他是个商人,最懂得权衡利弊。眼前这伙人显然来历不简单,被北漠骑兵追杀,说明惹的麻烦不小。但反过来想,这些人个个悍勇,那个黑脸大汉更是以一当十的好手,有这样的护卫,商队的安全确实有保障。
更重要的是……
阿卜杜勒看了一眼李破腰间那柄用布裹着的剑——虽然裹着布,但剑柄的样式和长度,明显是军中制式。还有这些人举手投足间的默契和纪律性,绝不是普通江湖客能有的。
这是官军,而且是精锐。
在草原上做生意,最缺的就是官面上的关系。如果能搭上这条线,以后往来中原就方便多了。
“成交。”阿卜杜勒伸出手,这次说的是地道的汉话,“不过李勇士,丑话说在前头。我们商队只做生意,不掺和你们和北漠人的恩怨。如果真遇到北漠骑兵盘查,你们得自己想办法应付。”
“当然。”李破握住他的手,“做生意就要有做生意的样子。”
两人相视一笑,各有算计,却也达成了共识。
正说着,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所有人瞬间警惕起来。石牙扔下手中的饼子,抄起横刀就冲到了土坡上。葛布勒也抓起了弓箭,老柴则迅速把火堆扑灭一半——留下一点烟,看起来像是刚离开的样子。
李破按住要起身的阿卜杜勒:“你坐着,该吃吃,该喝喝。从现在起,我们就是你的护卫。”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不慌不忙地走到商队马车旁,靠在一辆车辕上,一副百无聊赖的护卫模样。
马蹄声越来越近。约莫二十骑北漠骑兵从东边疾驰而来,领头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百夫长,脸上一道疤从额头斜到下巴,看着就凶悍。
商队的伙计们明显紧张起来,有几个手都在抖。阿卜杜勒却面不改色,慢悠悠地啃着肉干,还招呼伙计:“给军爷们拿点酒来!”
北漠骑兵在二十步外勒马。那百夫长扫了一眼商队,目光在李破等人身上停留了片刻,用生硬的汉话问:“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
阿卜杜勒起身,笑呵呵地上前行礼:“军爷,我们是撒马尔罕来的商队,往雁回关去做点小买卖。路上遇到了狼群,折了几个伙计,在这里休整一下。”
“商队?”百夫长眯起眼睛,“这些汉人是怎么回事?”他指向李破和石牙。
“哦,他们是我雇的护卫。”阿卜杜勒面不改色,“中原人便宜,而且懂汉话,过关方便。”
百夫长驱马上前,绕着商队转了一圈。他的目光锐利得像刀子,从每个人脸上扫过,最后停在了石牙身上——石牙肩头的伤虽然包扎了,但血迹还在,而且他那股子杀气,根本藏不住。
“你,”百夫长用马鞭指着石牙,“身上的伤怎么来的?”
石牙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前几天遇到一伙马匪,干了一架。杀了他们七个,自己挨了一刀——亏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带着一股子狠劲儿。百夫长身后的北漠骑兵都下意识地按住了刀柄。
百夫长盯着石牙看了半晌,忽然笑了:“是条汉子。不过……”他话锋一转,“最近这一带不太平,有一伙汉人奸细在活动。你们最好小心点,别被误伤了。”
“多谢军爷提醒。”阿卜杜勒连忙道,“我们做完这趟买卖就回去,绝不给军爷添麻烦。”
百夫长点了点头,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从马背上俯下身,压低声音对阿卜杜勒说:“老胡,咱们打交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跟你说实话,左贤王正在抓一伙重要的逃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要是看到什么可疑的汉人……”
他故意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阿卜杜勒面不改色,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袋,悄悄塞到百夫长手里:“军爷放心,我们做生意的,眼睛亮着呢。真要看到什么,肯定第一时间告诉军爷。”
百夫长掂了掂布袋,分量不轻,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懂事。行了,你们继续休息吧。记住,天黑前离开这一带,晚上有狼。”
说完,他一挥手,带着骑兵调转马头,朝着西北方向去了。
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商队里才有人松了口气。一个年轻伙计腿一软,直接坐倒在地。
阿卜杜勒走回火堆旁,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他看向李破,沉声道:“李勇士,你们惹的麻烦比我想象的还大。左贤王亲自下令抓人,这事儿不简单。”
李破没接话,只是问:“刚才那个百夫长,你认识?”
“打过几次交道,叫巴特尔,是左贤王麾下的老人了。”阿卜杜勒说,“这人贪财,但不好糊弄。他刚才已经起疑了,只是看在金子的份上没深究。”
葛布勒走过来,脸色凝重:“巴特尔我听说过,是左贤王麾下出了名的猎手。他带的这队人,应该是专门负责搜捕的游骑。既然他出现在这一带,说明搜捕网已经撒开了。”
石牙啐了一口:“怕他个鸟!来多少老子杀多少!”
“杀不完的。”李破冷静地说,“这里毕竟是北漠的地盘。咱们现在要做的不是硬拼,是藏起来,等风头过去。”
“怎么藏?”老柴问,“北漠骑兵四处搜,咱们这几十号人太显眼了。”
李破看向阿卜杜勒:“阿卜杜勒先生,你在北漠这边,有没有安全的落脚点?最好是北漠人不会去查的地方。”
阿卜杜勒捋着胡子想了想,眼睛忽然一亮:“还真有一个地方。往北走一百二十里,有个叫‘灰驼谷’的地方,那里住着一伙沙陀人。沙陀人虽然名义上归附北漠,但实际上自成一体,北漠王庭的手伸不到那么深。而且……”
他压低声音:“沙陀人的头领叫赫连勃勃,早年欠我一个人情。咱们去投奔他,他应该会收留。”
“沙陀人?”葛布勒皱眉,“那些人可不好打交道,排外得很。”
“再排外,也比落在北漠人手里强。”李破当机立断,“就去灰驼谷。阿卜杜勒先生,麻烦你带路。”
商队迅速收拾行装。死去的伙计被草草掩埋,货物重新装车。石牙和几个受伤的老卒被安排在马车里休息,李破等人则骑马护卫在前后。
队伍重新上路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金色的阳光洒在雪原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石牙靠在马车里,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色,忽然咧嘴笑了:“破小子,你说咱们这算不算因祸得福?本来只是想给靖北王添点堵,结果跑到北漠来了,还要去投奔什么沙陀人……”
李破骑马走在马车旁,闻言也笑了:“怎么,怕了?”
“怕?”石牙眼睛一瞪,“老子长这么大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就是觉得……”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就是觉得对不住死去的弟兄。本来想带他们出来立功的,结果……”
“他们的仇,咱们记着。”李破望向北方,眼神渐冷,“等咱们站稳脚跟,等咱们有了力量——左贤王、靖北王、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一个都跑不了。”
石牙重重一拍车厢:“对!一个都跑不了!”
马车颠簸着前行。车厢里,二牛和其他几个年轻老卒已经睡着了,他们太累了。石牙也闭上了眼睛,但手始终握着横刀的刀柄。
李破策马走在队伍最前,葛布勒在他身侧。两人都没说话,只是默默看着前方茫茫的雪原。
风还在吹,但方向已经变了。
从东南风,变成了西北风。
李破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让他更加清醒。
漠北的第一课,他学会了如何在绝境中求生。
而接下来的课程,将是如何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扎根,生长,最后——破土而出。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队伍。
商队的马车,受伤的兄弟,新结识的伙伴。
这些,就是他在这片雪原上的第一份家底。
虽然微薄,但足够了。
足够他,开始下一局棋。
“葛布勒,”李破忽然开口,“到了灰驼谷,你得教我北漠话。”
葛布勒一愣,随即笑了:“怎么,李兄弟想当北漠人了?”
“不。”李破摇头,“我想知道我的敌人在说什么。想在这片土地上活下去,就得先听懂这片土地的语言。”
葛布勒深深看了他一眼,用力点头:“好!我教你!保证让你说得比北漠人还像北漠人!”
两人相视一笑。
前方,雪原无边。
但路,已经在脚下。
而在他们身后百里外,那个叫巴特尔的北漠百夫长,正看着手中一份刚送来的羊皮卷,眉头紧锁。
羊皮卷上画着几个人的画像——虽然粗糙,但特征鲜明。其中一个黑脸膛的壮汉,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北漠人,还有一个年轻的中原人,腰佩长剑。
画像下方,用北漠文写着一行字:
“左贤王有令:此三人,活捉者赏千金,杀之者赏五百金。余者,格杀勿论。”
巴特尔收起羊皮卷,望向西北方向,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灰驼谷……”他喃喃自语,“赫连勃勃,希望你别犯糊涂。”
他一挥手:“传令!全军向灰驼谷方向搜索!遇到任何可疑队伍,立即拦截!”
二十骑北漠精锐齐声应诺,调转马头,朝着李破等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风更急了。
一场新的追逐,已经开始。
而李破对此还一无所知。
他正盘算着,到了灰驼谷之后,该如何说服那位叫赫连勃勃的沙陀头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