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驼谷藏在两座馒头似的土山之间,谷口窄得只容两匹马并行,里头却别有洞天——几十顶灰扑扑的毡帐沿着一条冻成冰带子的小河散落着,帐篷顶上冒着炊烟,马群在河边刨雪找草根,几个裹得跟粽子似的孩子追着条瘦狗在雪地里疯跑。
李破一行人的到来,像块石头砸进了这潭还算平静的水里。
商队的马车刚在谷口露头,毡帐里就呼啦啦钻出二三十条汉子,个个披着脏得看不出本色的羊皮袄,手里拎着弯刀、木矛,还有两个端着锈迹斑斑的弩——看制式,竟是前朝军中的玩意儿。
领头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汉,头发花白,乱糟糟地编成十几条小辫,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但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雪地里的老狼。他腰间别着把弯刀,刀鞘上镶着几颗已经失去光泽的绿松石。
“站住!”老汉的汉话带着浓重的胡音,舌头像不会打弯,“什么人?来灰驼谷做什么?”
阿卜杜勒赶紧下马,陪着笑脸走上前:“赫连头领,是我,撒马尔罕的阿卜杜勒!前年冬天,咱们在野马泉还喝过酒呢!”
赫连勃勃——也就是那老汉——眯着眼睛打量了阿卜杜勒半晌,脸色稍稍缓和:“是你啊。怎么,生意做到我这儿来了?”
“路上不太平,想借贵宝地歇几天脚。”阿卜杜勒搓着手,“这些是我雇的护卫,还有……几个落难的朋友。”他侧身,示意身后的李破等人。
赫连勃勃的目光如刀子般刮过李破、石牙、葛布勒,尤其在葛布勒那张典型的北漠脸上停留得最久。他身后的沙陀汉子们也都握紧了兵器,气氛一下子绷紧了。
“北漠人?”赫连勃勃的声音冷了下来,“阿卜杜勒,你知道我灰驼谷的规矩——不接待北漠王庭的狗。”
葛布勒上前一步,右手抚胸,用流利的沙陀语说了几句话。李破听不懂,但看到赫连勃勃的脸色变了变。
“你说你是左贤王的叛徒?”赫连勃勃盯着葛布勒,“我凭什么信你?”
葛布勒咧嘴一笑,扯开衣襟,露出胸口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肩斜划到右肋,看痕迹至少是三个月前的新伤。“这是左贤王的‘猎犬’队长斡鲁朵留的。我杀了他三个手下,逃出来的。”
赫连勃勃身后的沙陀汉子们发出一阵低低的骚动。斡鲁朵的名字在北疆一带是能让小儿止啼的,左贤王麾下最凶残的爪牙,死在他手里的沙陀人至少两位数。
“进来吧。”赫连勃勃终于侧身让开路,但眼神里的警惕一点没少,“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在我这儿,就得守我的规矩。谁敢惹事……”他拍了拍腰间的弯刀,“我这把‘老狼牙’,很久没喝过血了。”
队伍缓缓进入灰驼谷。沙陀人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他们身上,尤其是李破和石牙——两个汉人将军打扮的人,出现在这远离中原的沙陀部落里,怎么看怎么扎眼。
阿卜杜勒的商队被安排在谷底河边的一片空地上扎营。沙陀人送来了几袋黑麦面、一筐冻得硬邦邦的羊肉,还有两皮囊酸得能倒牙的马奶酒——这已经是相当客气的招待了。
石牙一边啃着烤羊肉,一边含糊不清地骂:“他奶奶的,这帮沙陀佬看咱们的眼神,跟看贼似的。”
“能收留就不错了。”李破慢条斯理地撕着肉丝,“咱们现在是被北漠通缉的要犯,人家肯冒险让咱们进谷,已经是看在阿卜杜勒的面子上了。”
葛布勒灌了一大口马奶酒,呛得直咳嗽:“这酒……真够劲。”他抹了抹嘴,“李兄弟,赫连勃勃这人我听说过,是沙陀部里有名的硬骨头。早年北漠王庭想收编他们部族,派了五百骑兵来,被他带着两百人打得丢盔弃甲。后来左贤王亲自来招抚,许他千夫长的位置,他直接说‘沙陀人只跪长生天,不跪人’。”
“是个汉子。”李破点头,“这样的人,不容易打交道,但一旦认了你,就是过命的交情。”
正说着,帐篷帘子被掀开了。赫连勃勃带着两个儿子走了进来——大儿子赫连铁木,二十出头,虎背熊腰,眼神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桀骜;小儿子赫连阿罗,才十五六岁,瘦得像根竹竿,但眼睛滴溜溜转,透着机灵。
“酒还够喝吗?”赫连勃勃在火堆旁坐下,毫不客气地抓起一块羊肉就啃,“不够我让人再送。”
“够了够了。”阿卜杜勒连忙道,“赫连头领太客气了。”
赫连勃勃啃完肉,把骨头扔进火堆,拍了拍手上的油,目光落在李破身上:“小伙子,看你年纪不大,但手上老茧的位置……是使剑的?军中出身?”
李破点头:“在大胤边军待过几年。”
“边军?”赫连铁木插话,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就是被北漠人打得不敢出城的那帮废物?”
帐篷里的气氛瞬间冷了。
石牙腾地站起来,眼睛瞪得像铜铃:“小兔崽子,你再说一遍试试?”
赫连铁木也站了起来,手按在了刀柄上。两个年轻人像两头炸毛的公牛,瞪视着对方。
“铁木!”赫连勃勃呵斥了一声,但没多少怒意,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李破,“小伙子,你的护卫脾气不小啊。”
李破按住石牙的肩膀,让他坐下,自己却站了起来。他看着赫连铁木,忽然笑了:“这位兄弟说得没错,大胤边军这些年,确实是胜少败多。”
这话一出,连赫连勃勃都愣了一下。
“但我想请教兄弟一个问题。”李破话锋一转,“如果边军真是废物,北漠左贤王为何二十年来,始终没能踏破雁回关?为何每年秋天,还要用牛羊马匹来换边军的盐铁茶叶?”
赫连铁木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边军不是打不过,是不能打。”李破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力量,“朝廷要平衡,朝中大佬要捞钱,边将们要保存实力——仗打输了是罪,打赢了……也可能是罪。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小输小赢,维持现状。”
他顿了顿,看向赫连勃勃:“就像沙陀部,明明有控弦之士上千,却偏安在这灰驼谷,不愿归附北漠,也不愿投靠大胤——不是因为不能,是不敢吧?怕成了别人手里的刀,怕部族的儿郎白白送死。”
帐篷里安静得能听见火堆噼啪的声音。
赫连勃勃盯着李破看了很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洪亮,震得帐篷顶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好小子!看得明白!”他用力拍了一下李破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李破晃了晃,“那你告诉我,你们这伙被北漠通缉的要犯,跑我这灰驼谷来,是想干什么?借我这把老骨头,替你们挡灾?”
李破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想跟头领做笔交易。”
“什么交易?”
“我们帮灰驼谷解决麻烦,灰驼谷给我们一个落脚的地方。”李破说,“我听说,谷外五十里有一伙‘黑风盗’,专劫过往商队,也抢沙陀人的牛羊。去年冬天,还绑了头领的三个族人,要一百匹马赎人——头领给了马,人却没回来。”
赫连勃勃的笑容消失了,眼神变得冰冷:“你怎么知道?”
“阿卜杜勒先生告诉我的。”李破坦然道,“我还知道,那伙黑风盗有八十多人,领头的叫‘秃鹫’,早年也是沙陀人,后来叛出部族,专跟沙陀人作对。”
“所以呢?”赫连勃勃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你想帮我剿了黑风盗?就凭你们这三十来号人,还一半带着伤?”
“三十人够了。”李破说,“但我需要头领借我二十个好手,熟悉地形的。另外,黑风盗抢来的财物,我们分文不取,全归沙陀部。我们只要一个条件——”
他深吸一口气:“剿灭黑风盗后,请头领对外放出风声,就说是一伙过路的马匪内讧,黑吃黑。别让北漠人知道,是我们干的。”
赫连勃勃沉默了。他拿起皮囊灌了一大口酒,喉结上下滚动。
许久,他放下皮囊,眼睛在火光下闪着幽光:“小子,我凭什么信你?万一你们是北漠人派来的奸细,想借我的手除掉黑风盗——那秃鹫虽然该死,但至少他不投靠北漠。”
李破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扔给赫连勃勃。
是一块铁牌,黑沉沉的,上面刻着踏云猛虎,虎目处镶嵌着两颗红宝石——正是靖北王府亲卫的令牌。
赫连勃勃接过令牌,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这是……靖北王府的东西!你们……”
“我们刚从靖北王手里抢了点东西。”李破淡淡道,“所以左贤王才会这么急着抓我们。头领,你觉得,如果我们真是北漠的奸细,左贤王会舍得用一千金买我们的人头吗?”
赫连勃勃死死攥着令牌,手指关节都发白了。他猛地抬头,对帐篷外吼道:“铁木!去把族里的老人都叫来!开会!”
他又看向李破,眼神复杂:“小子,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这灰驼谷,或许真能给你们一个容身之处。但如果你骗我……”
“我这项上人头,头领随时来取。”李破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