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但风更大了。
李破骑在马上,感觉自己的脸已经被风吹得麻木了。放眼望去,天地间一片苍茫的白,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沟。如果不是葛布勒在前面带路,他毫不怀疑自己会在半个时辰内彻底迷失方向。
“李兄弟,前面有个小山坳,咱们可以歇歇脚。”葛布勒回头喊道,声音在风中变得断断续续,“马也快撑不住了。”
李破点头,三人驱马钻进山坳。这里确实是个好地方,三面环着低矮的山丘,能挡住大部分寒风。老柴手脚麻利地捡了些枯枝,生起一小堆火。葛布勒从马背上解下皮囊,扔给李破。
“喝点,暖暖身子。”葛布勒自己也灌了一大口,“是马奶酒,劲大。”
李破接过皮囊,抿了一口。酒很烈,带着一股浓重的腥膻味,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但也确实驱散了些许寒意。
“老柴,咱们还有多少干粮?”李破问。
老柴翻了翻包袱,脸色不太好看:“就剩七八个硬饼子了,省着吃够两天。水倒是还有两囊,可这鬼地方连条河都没有……”
葛布勒笑了:“在草原上,渴不死人。待会儿我教你们怎么找雪层下的草根,那玩意儿能嚼出水来。”
李破看着葛布勒那张被刀疤分割的脸,忽然问道:“葛布勒,你为什么要帮我们?说实话。”
火光跳动,照得葛布勒脸上的刀疤明暗不定。他沉默了片刻,又灌了一口酒,才缓缓开口:“李兄弟,你知道我脸上的疤是怎么来的吗?”
“左贤王?”
“不,是我爹。”葛布勒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我七岁那年,他喝醉了,说我这张汉人脸给他丢人,拿着切肉的刀子就划过来。要不是我娘扑上来挡了一下,这一刀就该划在脖子上了。”
山坳里只剩下风声和火堆噼啪的响声。
“我娘死了,我活下来了。”葛布勒又喝了一口酒,“从那天起,我就知道,在这世上,没人会白帮你。你想要什么,得自己拿,拿不到,就抢。”
他转头看向李破:“我帮你们,是因为你们救了我的命。北漠人讲恩怨,欠了命就得还。而且……”他咧嘴一笑,刀疤跟着扯动,“我觉得你这人有点意思。敢带着二十几个人就往北漠闯,要么是疯子,要么是真有种。”
李破和他对视,两人都笑了。
“那你看我是疯子还是有种?”
“都是。”葛布勒认真道,“不过我喜欢跟这种人打交道,至少不会背后捅刀子。”
正说着,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狼嚎。
不是一只,是一群。
老柴脸色一变,抓起身边的刀:“他娘的,这时候碰上狼群?”
葛布勒却侧耳听了听,摇头:“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听声音,是发现了别的猎物。”
话音未落,更远处传来一声惨叫——人的惨叫!
紧接着是兵刃碰撞的声音和战马的嘶鸣!
李破霍然起身:“有人在被狼群围攻!”
葛布勒皱眉:“李兄弟,草原上的规矩,别人的闲事少管。谁知道是商队还是马匪?”
“去看看。”李破已经翻身上马,“如果是商队,说不定能换点补给。如果是马匪……”他拍了拍腰间的破军剑,“正好替天行道。”
葛布勒和老柴对视一眼,也翻身上马。三人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悄悄摸去。
翻过一道山梁,眼前的景象让李破瞳孔一缩。
山坡下,大约二十多只草原狼正围着一辆翻倒的马车疯狂进攻。马车旁,七八个穿着皮袄的汉子背靠背站着,手里挥舞着弯刀和木棍,但已经有三个人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了一大片雪地。
被围的人明显落了下风。狼群狡猾,轮流扑击,消耗他们的体力。更糟糕的是,拉车的马已经死了两匹,剩下的一匹也受了重伤,躺在地上哀鸣。
“是商队。”葛布勒低声道,“看装扮,像是从西域来的胡商。这帮人胆子真大,这种时候还敢走草原。”
“能救吗?”李破问。
葛布勒数了数狼群:“二十三四只,硬拼的话咱们也讨不了好。不过……”他眼睛一亮,“狼群怕火,咱们用火攻!”
老柴已经解下马背上的包袱,掏出几支特制的箭——箭头上绑着浸了油脂的布条。这是陷阵旅斥候用的信号箭,没想到这时候派上用场。
李破也取下弓箭,对葛布勒道:“你左我右,老柴居中,三轮齐射后冲下去。记住,别被狼群包围。”
三人迅速分配好位置。李破深吸一口气,吹亮火折子,点燃箭头上的布条。
“放!”
三支火箭划破夜空,射入狼群!
“嗷呜——”
狼群被突如其来的火光吓了一跳,攻势顿时一缓。趁这机会,李破三人又是一轮火箭,这次射向狼群后方,阻断它们的退路。
第三轮火箭射出时,李破已经拔出破军剑,催马冲下山坡!
“杀!”
葛布勒和老柴紧随其后。三骑如同三把尖刀,狠狠刺入狼群!
李破的剑最快。破军剑在火光下化作一道寒光,一只扑上来的草原狼还没来得及反应,脑袋就已经飞了出去。鲜血喷溅,烫得雪地滋滋作响。
葛布勒的刀法更狠。他不用弯刀,用的是一把从北漠骑兵那里缴获的直刃长刀,每一刀都势大力沉,专砍狼腰——铜头铁骨豆腐腰,这是草原上猎狼的秘诀。
老柴年纪最大,经验也最丰富。他不和狼群硬拼,策马在外围游走,专门用弓箭射杀试图偷袭的狼。
短短十几息,就有七八只狼倒在血泊中。剩下的狼见势不妙,发出一阵不甘的嚎叫,四散逃入黑暗。
战斗结束了。
李破勒住马,剑尖还在滴血。他扫了一眼战场,确定没有漏网之狼,这才翻身下马。
马车旁,那些幸存的商队成员已经瘫坐在地,一个个脸色惨白,喘着粗气。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胡商,高鼻深目,留着浓密的大胡子。他挣扎着站起来,对着李破三人行了一个胡人的抚胸礼。
“多谢三位勇士相救!”胡商用生硬的汉话说道,“我是撒马尔罕的商人阿卜杜勒,这些是我的伙计和货物。今天要不是你们,我们都要葬身狼腹了。”
李破还礼:“举手之劳。你们的伤怎么样?”
“死了三个伙计,还有两个重伤。”阿卜杜勒脸色黯淡,“货物也损失了不少。不过……”他看向李破,眼中闪过商人的精明,“勇士救了我们,按照草原的规矩,我们应该报答。你们需要什么?金银?货物?还是……”
“我们需要补给。”李破直截了当,“干粮、清水、马料。另外,想跟你们打听点消息。”
阿卜杜勒笑了:“这个容易。伙计们,把最好的肉干和奶饼拿出来!还有,把那坛珍藏的葡萄酒也启了!”
商队的人虽然惊魂未定,但动作很麻利。很快,火堆旁铺上了毛毯,摆上了食物。阿卜杜勒亲自给李破三人倒上葡萄酒——琥珀色的液体在皮囊里晃荡,散发着奇异的果香。
“这是从西域带来的,最后一坛了。”阿卜杜勒举囊,“敬勇士!”
众人共饮。酒很甜,带着西域特有的香料味,比马奶酒顺口多了。
几口酒下肚,气氛活络了许多。李破这才问起正事:“阿卜杜勒先生,你们这一路上,有没有遇到一队中原人?大约十来个,为首的是个黑脸膛的壮汉,说话嗓门很大。”
阿卜杜勒皱眉思索,摇了摇头:“没有。我们是从西边来的,走了二十多天,只遇到过几拨北漠的游骑,没见着中原人。”他顿了顿,“不过三天前,我们在黑石滩附近,倒是看见过一支北漠骑兵,大概一百多人,往东南方向去了。领队的是个年轻人,穿着很华丽的皮袍,像是贵族。”
李破和葛布勒对视一眼。
一百多人,往东南方向——那正是雁回关的方向!
“那人长什么样?”葛布勒急问。
“离得远,看不清脸。不过他的马鞍是纯银打造的,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很好认。”阿卜杜勒回忆道,“对了,他身边还跟着几个汉人模样的人,穿着北漠衣服,但走路姿势很别扭,一看就是假扮的。”
汉人假扮北漠人?
李破心中一动:“那些汉人里,有没有一个脸上有刀疤的?从眉骨到嘴角?”
阿卜杜勒摇头:“这个没看清。不过……”他压低声音,“我有个伙计眼神好,他说看见其中一个汉人的手腕上,有刺青——是中原衙门里差役常刺的那种。”
差役刺青!
李破霍然起身。石牙手下那十个人里,有三个是刑名司的老差役,手腕上确实有刺青!
“他们在哪?具体位置?”李破的声音都有些发紧。
阿卜杜勒被他吓了一跳,连忙道:“在黑石滩往东三十里左右,一个叫‘野马泉’的地方扎的营。我们不敢靠近,绕路走的。”
葛布勒已经掏出了简陋的舆图,在上面找到了野马泉的位置——离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大约八十里,快马加鞭的话,天亮前能到。
“李兄弟,现在去?”葛布勒问。
李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坐下:“不,现在去就是送死。一百北漠精锐,咱们三个人冲进去,连个浪花都掀不起来。”
他看向阿卜杜勒:“阿卜杜勒先生,你们接下来要去哪?”
“原本是要去雁回关的,但现在……”阿卜杜勒苦笑,“人和货都损失惨重,只能先找个地方休整,等开春再走。”
“我有个提议。”李破认真道,“你们跟我们走,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休整。作为回报,我们保护你们的安全,而且……”他指了指商队剩余的货物,“我们可以用合理的价格,买下你们一部分货物——尤其是箭矢、火油这些东西。”
阿卜杜勒眼睛亮了。商人不怕冒险,怕的是血本无归。现在有这三个悍勇的护卫,还能处理掉一些累赘的货物,换回流动资金,这买卖划算。
“成交!”阿卜杜勒伸出手,“不过,勇士,你们要带我们去哪?”
李破握住他的手,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去一个北漠人想不到的地方。”
半个时辰后,队伍重新出发。
商队还剩十二个人,五辆马车——其中两辆装货物,三辆装伤员和必需品。李破三人骑马在前面开路,商队的伙计驾着马车跟在后面。
葛布勒凑到李破身边,低声问:“李兄弟,咱们真要去‘那个地方’?”
“你有更好的选择吗?”李破反问。
葛布勒摇头:“那地方是安全,但也危险。万一……”
“没有万一。”李破望着前方无边的黑暗,“现在咱们就是草原上的老鼠,哪儿安全往哪儿钻。等找到石牙,再做打算。”
老柴在后面喊道:“副旅帅,商队那个受伤的伙计说,他好像看见过石牙将军!”
李破猛地勒马:“怎么回事?”
一个胳膊受伤的年轻伙计被扶过来,怯生生地说:“三天前的傍晚,我们在野马泉西边十里左右的地方扎营。我去捡柴火的时候,看见远处山坡上有几个人影在打架。离得太远看不清,但其中有个人特别壮,吼声跟打雷似的……”
“他用的什么兵器?”李破急问。
“好像……好像是根大木棍?不对,是刀,很大的刀!”伙计比划着,“那人凶得很,一个人打三个,还把其中一个的胳膊砍下来了。”
石牙用的就是双手横刀,势大力沉。
李破的心脏怦怦直跳:“后来呢?”
“后来我就跑了。”伙计不好意思地说,“怕惹麻烦。”
葛布勒拍了拍李破的肩膀:“李兄弟,至少证明石牙还活着,而且还在反抗。这是好消息。”
确实是好消息。但李破的心却更沉了——石牙如果还在反抗,说明他还没被俘,但也说明他处境极其危险,在被北漠人围捕。
必须尽快找到他。
“加快速度!”李破一夹马腹,“天亮前赶到野马泉!”
队伍在夜色中加速前行。车轮碾过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风还在吹,但李破已经感觉不到冷了。
他的心里只有一件事:找到石牙,带他回家。
而此刻,八十里外的野马泉。
石牙正靠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喘着粗气。他身上添了三处新伤,最重的一处在左肩,深可见骨。跟他出来的十个弟兄,现在只剩五个了,还个个带伤。
“石牙哥,咱们……咱们撑不住了。”一个年轻的老卒哭丧着脸,“北漠崽子越来越多,刚才那一拨少说也有三十人。”
石牙抹了把脸上的血,咧嘴笑了:“怕个鸟!老子刚才不也宰了四个?够本了!”
话虽这么说,但他心里清楚,真的撑不了多久了。干粮昨天就吃完了,箭也只剩最后七支。最重要的是,他们已经被包围了——北漠人在野马泉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他们饿得跑不动了,再来收网。
“石牙哥,你说副旅帅会来救咱们吗?”另一个老卒问。
石牙沉默了片刻,用力点头:“会!破小子那王八蛋,别的不行,讲义气这块没得说!他就是爬,也会爬过来!”
正说着,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所有人立刻抓起兵器,躲到石头后面。石牙眯起眼睛,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来人的数量——大约二十骑,不是北漠人,看装扮像是商队。
商队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石牙心中升起疑窦。他示意弟兄们别动,自己悄悄摸上前,想看得更清楚些。
商队最前面,是一个穿着深灰色劲装的年轻人,腰佩长剑,背挺得笔直。虽然离得远看不清脸,但那身形,那姿势……
石牙的眼睛猛地瞪大了。
他张了张嘴,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最后,这个在战场上被砍了三刀都没掉一滴泪的汉子,突然红了眼眶。
“他娘的……”石牙喃喃道,“你还真爬过来了啊……”
远处,李破似有所感,突然勒马,望向石牙藏身的方向。
四目相对。
虽然隔着几十丈,虽然夜色深沉。
但兄弟就是兄弟,有些东西,不需要眼睛看。
李破笑了,举起手臂,用力挥了挥。
石牙也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站起身,从石头后面走出来,对着李破的方向,竖起大拇指,然后狠狠往下一戳——这是黑水峪兄弟间的手势,意思是:你他娘的来晚了!
李破笑得更开心了。
他回头对葛布勒和老柴说:“看,我说什么来着?这王八蛋命硬得很。”
然后,他催马向前,朝着石牙的方向奔去。
风吹过草原,卷起雪沫。
两个身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越靠越近。
而在他们身后,太阳正在地平线下缓缓升起。
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漠北的第一课,李破已经及格了。
因为他找到了第一个兄弟。
虽然这个兄弟正骂骂咧咧地冲他比中指。
但这才是兄弟,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