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牙的大嗓门是踩着午时的日头撞进刑名司衙门的,动静大得像是在攻城。
“他娘的!破小子!这差事没法干了!”
李破正就着冷茶啃第三块硬饼子——从早上到现在,水米没正经打牙,胃里早空了。听见这动静,他眼皮都没抬,只是把最后一口饼子塞进嘴里,慢慢嚼着。
石牙像头闯进瓷器店的熊罴,咣当一声推开值房门,带进一股子汗臭和血腥气。他盔甲上又添了新痕,左臂绑着的布条渗着血,黑脸上却满是亢奋,一屁股坐在李破对面,抓起茶壶仰头就灌,咕咚咕咚,茶水顺着胡茬往下淌。
“慢点说。”李破推过去一碗水,“天塌了?”
“天没塌,可地皮快被翻过来了!”石牙抹了把嘴,压低声音,眼睛里闪着贼光,“你猜怎么着?高阎罗的人在童府后花园那假山下,真挖出个密库!好家伙,金银珠宝堆得跟小山似的!可还没等他们乐出声,斜刺里杀出十几个黑衣死士,见人就砍,硬生生抢走一口铁箱子!”
李破眉头微挑。这桥段,听着耳熟。
“然后呢?”
“然后?”石牙一拍大腿,“然后那帮黑衣人就往北门冲啊!殿前司那帮孙子追得屁滚尿流,结果在槐花胡同口,马车翻了!里面滚出个脸上带黑痣的老道士,被两个死士护着钻了巷子——这事儿全城都传遍了,你肯定知道了。”
李破点头:“人抓到了?”
“抓个屁!”石牙啐了一口,“高阎罗亲自带人去搜,把北城那片贫民窟翻了个底朝天,连耗子洞都掏了,毛都没找到一根!那老头像是钻地缝里去了!”
这倒不出李破所料。能在漳州经营这么多年,把童逵、王嵩这些地头蛇当棋子用的“青萍先生”,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落网?那黑痣老头,十有**是个替死鬼,或者……压根就是高启自己演的一出戏,用来交差、立威、转移视线。
“你这一身伤,不是追那老头弄的吧?”李破看着石牙臂上的血渍。
“嘿嘿,”石牙咧嘴笑了,露出被血染红的牙,“追什么老头!老子按你说的,盯着清晏园和童府两头。结果你猜怎么着?殿前司那帮孙子在童府抢功抢得眼红,清晏园这边就留了俩歪瓜裂枣看着。老子带人摸进去,在后园荷花池底下——你猜摸出什么来了?”
李破来了精神:“说。”
“沉在水底的铁箱子!三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外面还绑着石头!”石牙眼睛放光,“老子让人捞上来,撬开一看——你猜是啥?”
“别卖关子。”
“账本!”石牙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股狠劲,“全是账本!童逵那老阉狗这些年贪墨军饷、倒卖军械、私通北漠的明细账!一笔笔,一桩桩,连年月日、经手人、分赃数目都记得清清楚楚!还有几封没烧完的信,落款是‘靖北王府记室参军事’!”
李破瞳孔骤缩。
这才是真正的干货!比那枚虎符更致命的东西!虎符可以推说是伪造、是栽赃,可这些白纸黑字的账本和信件,是铁证!靖北王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东西呢?”李破沉声问。
“按你的吩咐,没动。”石牙舔了舔嘴唇,“箱子原样沉回去了,派了咱们四个信得过的老弟兄,扮成捞水草的苦力,在荷花池边守着。殿前司那俩蠢货,还在前门打瞌睡呢!”
李破长长吐出一口气,拍了拍石牙的肩膀:“干得好。”
这一步棋走对了。高启想独占功劳,把清晏园这块硬骨头丢给他,却没想到,真正的肥肉就藏在骨头缝里。现在肥肉还在,就看怎么吃,什么时候吃了。
“不过……”石牙脸色忽然变得古怪,“咱们撤出来的时候,撞见个人。”
“谁?”
“苏府的那个苏小姐。”石牙挠挠头,“她坐着顶小轿,像是路过,可那轿子停的位置……正好能看见清晏园后门。我瞧见她掀开轿帘往这边看了一眼,眼神……怪得很。”
苏文清?李破心中微动。这女人果然时刻关注着清晏园的动静。她是担心自己的“合作者”把园子掀了,还是……另有所图?
“知道了。”李破点点头,“你先去包扎伤口,让弟兄们轮流休息。今晚……怕是还有得忙。”
石牙应了一声,起身要走,又想起什么,回头道:“对了,高阎罗那边派人来传了三次话,让你去童府议事。我都按你说的,推了。”
“推得好。”李破冷笑,“让他先急一会儿。”
石牙刚走,陈七就快步进来,脸色比石牙还难看。
“副旅帅,”陈七低声道,“三件事。”
“说。”
“第一,驿馆那边传来消息,高大人发火了,当众摔了茶杯,说……说您‘恃功倨傲,目无上官’,要上奏朝廷,参您一本。”
意料之中。李破面色不变:“第二件?”
“第二,乌桓旅帅派人送来密信。”陈七从怀中取出一个蜡丸,双手呈上。
李破捏碎蜡丸,里面是一张小小的纸条,只有一行字:“岑使三日后至,稳住。货可‘失’,人须‘活’。”
岑溪水三日后就到。乌桓这是提醒他,在岑御史到来之前,漳州不能乱,那批“大货”可以暂时“找不到”,但关键人证(比如王嵩、赵德柱、还有可能抓到的“青萍先生”)必须活着,这是将来制衡高启、甚至扳倒靖北王的筹码。
“第三件呢?”李破将纸条凑到炭火盆边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陈七的脸色更难看:“第三……夏侯校尉来了,就在前厅。说……要见您。”
夏侯琢?李破眉头微蹙。这位爷这时候来,是代表乌桓,还是代表他自己?抑或是……代表他爹夏侯烈?
“请。”李破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
前厅里,夏侯琢负手而立,正看着墙上挂着一幅简陋的漳州城防图。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劲装,外罩黑色大氅,腰间悬着那柄标志性的狭长佩刀。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锐利如鹰,上下打量了李破一眼。
“李副旅帅,”夏侯琢开口,声音平淡,“伤可好些了?”
“劳校尉挂念,皮肉伤,无碍。”李破抱拳行礼,“不知校尉亲临,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夏侯琢走到椅前坐下,示意李破也坐,“高大人很生气。”
李破在他下首坐下,神色平静:“卑职奉命协查,正在梳理线索,一时抽不开身。高大人若有急事,可派人来衙门吩咐。”
“派人?”夏侯琢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查的弧度,“派来的人,怕是连你的面都见不着吧?”
这话带着刺。李破抬眼看向他,不卑不亢:“衙中事务繁杂,卑职确实分身乏术。若高大人觉得卑职怠慢,卑职自当请罪。”
“请罪就不必了。”夏侯琢摆摆手,“高大人那边,我父亲已去信安抚。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李破,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现在漳州城里,盯着你的人,不止高启一个。”
李破心中一凛,面上不动声色:“还请校尉明示。”
“靖北王的虎符现世,童府密库被挖,清晏园查封……这些事,桩桩件件都够掉脑袋的。”夏侯琢缓缓道,“你把这潭水搅得这么浑,是想摸鱼,还是……想把这潭水彻底搅干?”
这话问得直白,也危险。李破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卑职只是依法办案,揪出蠹虫。至于水浑水清……非卑职所能左右。”
“好一个依法办案。”夏侯琢盯着他,忽然笑了,笑容里却没什么温度,“李破,我父亲很欣赏你。说你胆大心细,是块好材料。但我今天来,不是替我父亲传话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我是来提醒你。漳州这盘棋,你下得太急,也太险。高启想拿你当刀,乌桓想用你制衡,靖北王那边……恐怕已经把你列入了必杀名单。还有那个藏在暗处的‘青萍先生’——你觉得,他会放过你这个把他老巢掀了的人吗?”
李破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平静:“校尉的意思是,卑职该束手就擒,或者……找棵大树靠着?”
“找棵大树?”夏侯琢嗤笑,“这漳州城里,哪棵大树真正靠得住?高启?乌桓?还是我父亲?”他站起身,走到李破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李破,乱世之中,最靠得住的,永远是自己手里的刀,和身边能替你挡刀的人。”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缓和了些:“岚儿很担心你。”
李破愣了一下,没想到夏侯琢会突然提起夏侯岚。
“她今早偷跑出来,被我拦回去了。”夏侯琢淡淡道,“这丫头……从小被宠坏了,性子直,认死理。她既然认准了你,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李破沉默。夏侯岚的情意,他岂会不知。只是眼下这局面……
“我不是来逼你表态的。”夏侯琢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儿女情长,是你们自己的事。我只说一句——岚儿是我妹妹。她若因你而伤,我不会放过你。”
这话说得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李破抬起头,迎向夏侯琢的目光,缓缓道:“校尉放心。破,自有分寸。”
“有分寸就好。”夏侯琢点点头,转身朝外走,到了门口,又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对了,北漠骑兵有异动。斥候回报,野狼谷方向的北漠人,今早分出了一支百人队,绕过我们的哨探,消失在山里。方向……大概是往黑风坳那边去了。”
黑风坳!
李破瞳孔骤缩。苏文清的情报里提到,罗耿的货要运到黑风坳!北漠人这时候往那边去,是想接货,还是……截货?
“消息可靠吗?”李破急问。
“我父亲的斥候,从不出错。”夏侯琢说完,推门而出,身影很快消失在院中。
李破站在原地,脑海中飞速运转。
北漠人动了,目标黑风坳。
高启在童府抓“鬼”,气急败坏。
乌桓让他稳住,等岑溪水。
苏文清在暗中观望。
靖北王的罪证就在荷花池底。
而“青萍先生”……可能就藏在某个角落,冷眼看着这一切。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压力,所有的杀机,都在这一刻,汇聚到了他李破身上。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伤口处的刺痛让他更加清醒。
不能乱。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
他走回值房,铺开纸笔,开始写三封信。
第一封,给乌桓。详细汇报清晏园荷花池底的发现,建议暂时按兵不动,等岑御史到来再起获,以免打草惊蛇,或被高启抢功。同时提及北漠骑兵异动,建议加强黑风坳方向侦察。
第二封,回给苏文清。将王嵩交代的接头暗语和信物信息誊抄一份,附上一句话:“黑风坳有客至,货主恐忧。柳叶若知风雨,可早备蓑衣。”
第三封……是给高启的“请罪折子”。语气谦卑,说自己忙于追查线索,未能及时赴召,罪该万死。同时“无意”间透露,在清查清晏园时,发现园主杜蘅与江南某些商号往来密切,账目可疑,已将其收押,正在严审。至于荷花池底的铁箱子?只字不提。
写完,用火漆封好。
“陈七。”
“在。”
“这三封信,你亲自送。第一封,送去帅府,面呈乌桓旅帅。第二封,送去云裳坊,交给苏小姐。第三封……”李破顿了顿,“送去驿馆,交给高大人的书办吴先生。”
陈七接过信,迟疑了一下:“副旅帅,给高大人的信……会不会太……”
“太假?”李破笑了笑,“要的就是假。高启现在最想听的,不是我真抓到了什么,而是我‘认错服软’。给他个台阶,也让他觉得,我还在他掌控之中。”
陈七恍然,领命而去。
李破独自坐在值房里,炭火盆里的火渐渐弱了。
他添了几块炭,看着火星噼啪炸起。
三封信,三个方向。
稳住乌桓,勾住苏文清,麻痹高启。
至于北漠人和“青萍先生”……
他摸了摸腰间的破军剑。
该来的,总会来。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这风暴到来之前,把该布的网,都布好。
然后,等鱼入网,或者……等风暴把该掀翻的,都掀翻。
窗外,日头开始偏西。
漳州城的这个下午,安静得有些诡异。
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
而李破知道,这寂静,不会太久。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
该去会会那位杜先生了。
还有……该给高启准备一份像样的“薄礼”了。
毕竟,让人等了这么久,总得有点表示,不是吗?
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推开值房门,走向后院关押犯人的厢房。
脚步声在空旷的衙门里回荡。
稳,而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