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城的清晨,被童府那场突如其来的厮杀彻底搅醒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夹杂着血腥味,飞遍了街头巷尾。百姓们缩在屋里,支棱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马蹄声、呵斥声、还有刀剑偶尔碰撞的锐响。卖早点的摊子都没敢支起来,只有几条饿疯了的野狗,循着童府方向飘来的淡淡铁锈味,在空荡荡的街面上逡巡。
李破此刻却没往童府凑热闹。
他勒马停在槐花胡同口,雪地上那摊触目惊心的暗红还没完全冻结,几块碎裂的车厢木板散落着,上面有刀斧劈砍的痕迹。陈七带人正在附近搜查,一间间敲开那些低矮院落的门,惹来一片压抑的惊呼和哭求。
“副旅帅,”陈七快步回来,脸色不太好看,“胡同里七户人家,都问遍了。都说天刚亮时听见外面有打斗声和马车翻倒的动静,但没人敢出来看。有个起夜的老头说,瞥见几个人影往北边跑了,其中有个被架着的,好像穿着灰袍子,头上戴着兜帽,看不清脸。”
北边……李破望向那条狭窄胡同的尽头,再往北,就是漳州城的北城墙。但那边是贫民窟和乱葬岗混杂的地带,巷陌错综复杂,别说藏几个人,藏支小队伍都不难。
“高大人那边呢?”李破问。
“高大人亲自坐镇童府,听说气得摔了杯子。殿前司的人正在全城搜捕,重点就是北城这片。”陈七压低声音,“另外……乌桓旅帅派人传话,说让您‘按计划行事’,不必理会童府那边的乱子。”
按计划行事……李破咀嚼着这句话。乌桓的意思很明白:高启想抓“青萍先生”抢功,就让他去抓。咱们的目标,是那批“大货”,是靖北王的线索,是稳住漳州的基本盘。别被高启带乱了节奏。
李破点了点头。他当然不会去跟高启抢那个“黑痣老头”——是真是假还两说呢。他的战场,在别处。
“清晏园那边怎么样?”李破调转马头。
“石牙将军带着人守着呢,杜蘅也被押回衙门了。地窖里除了蛇涎椒,还找到这个。”陈七从怀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焦黑的木片,上面隐约能看到半个烧糊的印记,像是个变体的“雨”字。
听雨楼的标记。李破接过木片,指尖摩挲着焦痕。清晏园果然和听雨楼有瓜葛,昨夜运走的东西,很可能就是听雨楼藏的“货”。但运去了童府?童府现在被高启的人占着,这操作有点意思……
“走,回衙门。”李破一夹马腹,“先审审咱们那位杜先生,还有……王胖子。”
王胖子,王嵩。这位前陷阵旅队正,在牢里关了这些天,该吐的差不多吐了,但李破总觉得,这老狐狸还藏着点什么。尤其是关于“青萍先生”和听雨楼之间具体的勾连方式。
回到刑名司衙门,院子里比平时安静许多,大部分人手都撒出去“协查”了。只有后衙关押重犯的地方,守卫比平日多了三倍,弓弩上弦,眼神警惕。
李破先去了临时关押杜蘅的厢房。这位清晏园的管事已经没了早上的强作镇定,瘫在椅子上,面如死灰,见到李破进来,挣扎着想站起来,腿却软得不听使唤。
“李……李司丞,小人冤枉啊……”杜蘅带着哭腔,“那地窖……那地窖真的是堆放杂物的,小人不知道什么蛇涎椒,也不知道什么印记……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栽赃?”李破在对面坐下,拿起那块焦黑的木片,在手里掂了掂,“杜先生,清晏园平时往来都是文人雅士,怎么杂物堆里会有江湖匪类用的迷香药引?还有这听雨楼的标记……你是读书人,应该知道‘听雨楼’是做什么买卖的吧?”
杜蘅冷汗涔涔:“小人……小人不知……”
“不知道?”李破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不大,却带着压迫感,“那昨夜丑时末,从你清晏园后门出去的那辆小驴车,拉的是什么?又去了哪里?”
杜蘅浑身一颤,眼神躲闪:“没……没什么,就是些废旧书卷,送去……送去城南纸坊回收……”
“城南纸坊?”李破冷笑,“可车辙印出了清晏园就往东,然后绕道去了童府后巷。杜先生,童御史的府邸,什么时候改行收废纸了?”
杜蘅张口结舌,脸色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再也编不出话来。
李破不再逼问,对旁边的陈七道:“带下去,让他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来告诉我,那车‘废纸’里,到底夹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顺便问问,园子里最近有没有接待过一位脸上有痣、江南口音的‘老先生’。”
陈七应声,将几乎瘫软的杜蘅拖了出去。
李破揉了揉眉心,起身走向大牢深处。王嵩被单独关在一间干燥的牢房,比起最初,他瘦了一圈,眼窝深陷,但眼神里那种狡黠的精光还没完全熄灭。见到李破,他努力坐直了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李司丞……不,李副旅帅,您来了。”王嵩声音嘶哑,“罪臣……罪臣这些日思夜想,又想起些事情,或许对司丞有用。”
“哦?”李破在牢门外站定,隔着栅栏看着他,“王队正又想起什么了?是清风社还有哪个窝点没交代,还是‘青萍先生’其实是你家远房表舅?”
这话带着讥讽。王嵩老脸一红,却不敢反驳,只是压低声音道:“是关于……关于那批‘货’转运的细节。罪臣上次没说全……听雨楼的人,并非直接与北漠或靖北王的人交易。他们中间,还隔着一个人,或者说……一个‘担保’。”
“担保?”李破眼神微凝。
“对。”王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此人负责查验货物、协调路线、甚至……在必要时候,动用某些官面上的力量,确保货物安全通过关卡。童逵和王……和罪臣,其实更多是负责漳州本地这一段。出了漳州,往北边走,就得靠那位‘担保’了。”
“此人是谁?”
“罪臣……罪臣真的不知道名姓。”王嵩连忙道,“只隐约听‘青萍先生’提过两次,称呼其为‘混江的龙王’,说是手眼通天,南北水路陆路都吃得开。好像……好像姓罗?”
混江龙王,姓罗!
李破瞬间联想到苏文清情报里提到的“混江龙”罗耿!果然是这条线上的关键人物!
“还有呢?”李破追问,“他们如何联系?货物如何交接?”
“用的是江湖上最高等级的‘盲信’。”王嵩回忆道,“信件不留任何名号地址,由特定信使传递,信使也不知道两端是谁。货物交接有固定暗号和信物,每次不同。罪臣只参与过一次,用的信物是半枚铜钱,接头暗语是……‘江上风急,可要蓑衣?’回答是‘自有斗笠,不劳费心。’”
李破默默记下。这套流程,确实够隐秘。
“那‘青萍先生’,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他有没有提过,如果出事,如何联系他,或者……他会躲在哪里?”
王嵩脸上露出挣扎之色,显然这个问题触及了他内心深处最恐惧的部分。他看了看左右,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气音:“大概……大概十天前。他说……说万一风声紧,可以去‘云深处’寻一片‘柳荫’。别的……真的不知道了。”
云深处?柳荫?李破皱眉。这像是某种诗意化的暗指。云深处……清晏园?柳荫……柳社?苏文清?
线索似乎又绕了回来。
“很好。”李破点点头,“王队正,你这些功劳,我会记下。好好待着,或许……还能有条活路。”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王嵩在后面急切地喊:“李司丞!罪臣……罪臣儿子王琨……”
“他活着。”李破头也不回,“看你表现。”
走出大牢,李破心中已经有了更清晰的脉络。听雨楼——罗耿——“青萍先生”——靖北王\/北漠,这是一条完整的链条。清晏园是听雨楼在漳州的据点之一,昨夜转移的东西,很可能就是要通过罗耿的渠道运走的关键物品。而童府密室暴露,黑衣人抢出“黑痣老头”,可能是“青萍先生”断尾求生,或者……根本就是个吸引注意力的幌子。
真正的大鱼和那批“大货”,或许早已通过其他途径,离开了漳州,或者……就藏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副旅帅,”一名亲兵匆匆跑来,“高大人派人来,请您去童府一趟,说有要事相商。”
高启这时候找我?李破心中冷笑。多半是童府搜查不顺,或者那个“黑痣老头”追丢了,想借我这把刀去碰硬茬子。
“回复来人,就说我正在追查清晏园线索,抽不开身。若高大人有急事,可派人来衙门商议。”李破淡淡道。现在主动权在他手里,没必要上赶着去给高启当枪使。
亲兵领命而去。
李破回到值房,摊开纸笔,开始梳理。他要写两份东西:一份给乌桓,详细汇报清晏园发现、王嵩新口供以及“混江龙”罗耿这条线;另一份……是给苏文清的“回礼”。
既然合作,就得有来有往。苏文清提供了罗耿和黑风坳的情报,那他就把王嵩关于接头暗语和信物的信息“分享”过去。至于苏文清用这些信息去做什么,那是她的事。但只要她动了,这条线上的蚂蚱,就总会蹦跶出来几个。
刚写完给乌桓的密报,用火漆封好,门外又传来一阵喧哗。这次是个女子的声音,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骄横:
“让开!我找李破!再拦着,本小姐让爹爹把你们都发配去修城墙!”
李破手一顿,墨点滴在纸上,晕开一小团。
这个声音……是夏侯岚。
她怎么跑这儿来了?还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
李破搁下笔,走到门口。只见院中,夏侯岚穿着一身火红色的骑装,外罩雪白狐裘,手里还拎着根马鞭,正柳眉倒竖地训斥两个拦在值房门口的亲兵。那两个亲兵认得她是夏侯校尉的千金,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一脸苦相。
“岚儿小姐,”李破走出门,语气平静,“此处是刑名司重地,正在办案。小姐若有急事,可去驿馆寻高大人,或回府等候。”
见到李破,夏侯岚眼睛一亮,脸上怒气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混合着委屈和担忧的神色,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面前:“李破!你没事吧?我听说城里打起来了,死了好多人,童府那边乱成一团……我……我怕你……”
她咬着嘴唇,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情意几乎要溢出来。
李破心中微微一叹。这位大小姐的心思,他岂会不知。只是眼下这局面,实在不是谈儿女情长的时候。
“我没事。”李破放缓了语气,“城中确实有些乱,小姐千金之躯,不宜在此久留。陈七,送岚儿小姐回府。”
“我不回去!”夏侯岚倔强地一扬下巴,“爹爹和哥哥都在忙公务,府里闷死了!我……我就在这儿待着,保证不打扰你办案!”说着,她竟直接绕过李破,钻进了值房,一屁股坐在李破刚才的椅子上,还顺手拿起了桌上那份还没收起的、给苏文清的回信草稿。
李破眉头一皱,正要开口,门外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这次来的,是夏侯琢。
这位年轻的校尉依旧是一身玄色劲装,披着黑色大氅,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扫过院中情形时,在李破和值房内的夏侯岚身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复杂。
“岚儿,胡闹!”夏侯琢翻身下马,声音带着惯有的冷硬,“这是刑名司,不是你家后花园!还不出来!”
夏侯岚在值房里吐了吐舌头,不情不愿地挪出来,却还是站到李破身侧,小声嘟囔:“我就看看嘛……”
夏侯琢没理她,走到李破面前,目光平静:“李副旅帅,城中骚乱,高大人正全力缉凶。乌桓旅帅让我来问问,你这边‘协查’进展如何?可有需要帅府协助之处?”
这话问得官方,但李破听出了弦外之音——乌桓是让夏侯琢来探口风,也是来给他撑场子的。
“回校尉,”李破抱拳,“正在梳理线索。清晏园已查封,抓获管事一名,发现听雨楼痕迹及可疑转运证据。另从在押人犯口中,获悉南北货运链条关键人物‘混江龙’罗耿线索,已呈报乌桓旅帅。目前正全力追查货物下落及城内潜伏之敌。”
他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既汇报了成果,又暗示了手中握有重要线索,还不着痕迹地点出自己直接向乌桓负责。
夏侯琢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微微颔首:“做得不错。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提醒,“树大招风。有些功劳,一个人吃不下,也容易噎着。该分润的时候,不妨大方些。”
这是在提醒李破,适当给高启一点甜头,别把关系搞得太僵。
“多谢校尉提点。”李破从善如流,“卑职明白。高大人那边,已有沟通。”
“那就好。”夏侯琢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旁边眼巴巴望着李破的妹妹,眉头微蹙,“岚儿,跟我回去。李副旅帅公务繁忙,你别在这儿添乱。”
“我才没添乱……”夏侯岚小声抗议,但在兄长严厉的目光下,终究不敢再说,只是依依不舍地看了李破一眼,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夏侯琢走了。
临走前,夏侯琢回头,对李破淡淡道:“漳州这局棋,越来越有意思了。李破,好好下。我看好你。”
说完,翻身上马,带着夏侯岚离去。
李破站在院中,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中波澜微起。
夏侯琢的提醒是善意的,但他不知道,李破手里的牌,有些是连乌桓都不能完全交底的。比如苏文清和“柳社”,比如老瞎子那些神鬼莫测的手段,比如……他藏在心底,关于那个玉坠和“狼煞”的隐秘。
乱世如棋,每个人都是棋子,也都想当棋手。
而他李破,要做的不是哪一方棋盘上的胜负手。
他要做那个,最终能自己制定规则的人。
他转身走回值房,拿起那份给苏文清的回信草稿,添上了王嵩交代的接头暗语和信物信息,然后仔细折好。
“陈七。”
“在。”
“把这封信,送到‘云裳坊’。亲自交给苏小姐。”李破将信递过去,眼神深邃,“告诉她,她要的‘盐茶票据’,或许就在‘混江龙’接下来的货里。至于怎么拿到……就看‘柳社’的本事了。”
陈七凛然,接过信,快步离去。
李破重新坐下,摊开漳州地图。
北漠骑兵还在野狼谷。
高启在童府抓“鬼”。
乌桓稳坐帅府,静观其变。
夏侯琢似友似敌,态度微妙。
苏文清和“柳社”在暗中活动。
靖北王的阴影无处不在。
而那个真正的“青萍先生”,或许就藏在某个角落,冷眼旁观,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机会。
这盘棋,越来越复杂了。
但李破的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复杂才好。
水越浑,他这把刀,才越能出其不意,砍中要害。
他提起笔,在地图上“黑风坳”的位置,重重画了一个圈。
然后,在旁边写下一个字:
“饵”。
窗外,天色渐午。
漳州城的这个白天,注定不会平静。
而李破,已经准备好了新的鱼饵。
就看那些藏在暗处的鱼,够不够贪,敢不敢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