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名司后衙那间临时充作审讯室的厢房,窗户都被厚毡子钉死了,密不透光。只有墙角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跳动着,把杜蘅那张惨白的脸照得忽明忽暗,像是从阴曹地府刚爬上来。
李破没坐,就站在油灯旁,身影被拉得又高又长,投在墙壁上,几乎要顶到房梁。他没看杜蘅,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鹿皮擦拭着破军短剑的剑身。剑刃在昏黄光线下泛着幽蓝的寒芒,擦拭时发出极轻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那声音每响一下,杜蘅的身子就跟着抖一下。他双手被反绑在椅背上,嘴里没塞东西——李破特意吩咐的,要让他能说话。
“杜先生,”李破终于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清晏园的荷花,今年开得好吗?”
杜蘅一愣,没想到李破会问这个,嘴唇哆嗦着:“还……还好……”
“荷花底下呢?”李破抬起头,目光如锥子般扎过来,“埋着什么?除了烂泥、水草,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比如……铁箱子?”
杜蘅瞳孔猛地收缩,额头瞬间沁出豆大的冷汗:“没……没有!荷花池里怎会有铁箱?定是……定是有人诬陷!”
“诬陷?”李破笑了,笑容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有些森然,“荷花池东角第三块青石板下的暗扣,通往池底的暗格——这设计挺巧妙,是谁的手笔?江南‘玲珑阁’的匠人?还是你们听雨楼自家的能工巧匠?”
杜蘅脸色彻底变了,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呼吸都急促起来:“你……你怎么知道……”
“我不光知道这个。”李破将擦好的短剑归鞘,发出“咔”一声轻响,“我还知道,那三个铁箱里装的,是童逵七年贪墨的明细账,以及靖北王府记室参军事亲笔所书的七封密信。日期从景隆十一年三月,到今年九月。最早那封,是童逵刚调任漳州御史三个月后。”
他每说一句,杜蘅的脸色就白一分,到最后,几乎没了人色,瘫在椅子上,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杜先生是个读书人,”李破走到他面前,俯下身,声音压得很低,“读书人最重什么?名节?性命?还是……家族?”
杜蘅猛地抬头,眼中充满恐惧。
“你在老家湖州,还有一房妻室,两个儿子,一个刚中了秀才,一个还在族学读书。老母七十有三,身体硬朗。”李破缓缓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清晏园是你叔祖的产业,你只是代为打理。可若这些东西曝光,你觉得,‘勾结逆党、私藏罪证、意图谋反’的罪名,是你担,还是你湖州杜氏全族担?”
“不……不关他们的事!”杜蘅终于崩溃了,涕泪横流,“都是我!都是我猪油蒙了心!是……是‘青萍先生’逼我的!他说只要我帮他保管这些东西,就保我杜氏在江南生意畅通,保我儿子前程!我……我不敢不从啊!”
“青萍先生……”李破眼神锐利,“他现在在哪?”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杜蘅哭喊着,“每次都是他派人来取放东西,有时是半夜,有时是清晨,来人蒙着脸,不说话,只出示半枚铜钱信物。昨夜……昨夜丑时末来的,取走了一个小匣子,说是急用。然后让我把三个铁箱沉入荷花池底,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来人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征?”
“蒙着脸,看不清。但……但个子不高,左手虎口处,有一道很深的旧疤,像是刀伤。说话声音有点沙,带点……带点京腔。”
左手虎口有疤,带京腔。李破记下了。
“那小匣子里是什么?”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用黑绸包着,巴掌大小,很沉。来人很紧张,拿到就走了,警告我不准多问。”
李破盯着杜蘅看了半晌,确定他这次说的是真话,至少是他知道的全部。
“杜先生,”李破直起身,“想活命吗?想保住你湖州杜氏满门吗?”
杜蘅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命点头:“想!想!李司丞,只要您高抬贵手,让我做什么都行!”
“很简单。”李破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上面写了几行字,“这是你‘主动交代’的供词,就说你受‘青萍先生’胁迫,代为藏匿账册密信,但内心惶恐,早有揭发之意。昨夜趁其不备,偷偷记下了来人的特征和信物样式。签字,画押。”
杜蘅接过纸,手抖得几乎拿不住,就着油灯光匆匆看了几眼,内容与刚才说的基本一致,只是更加“主动”和“悔过”。他咬了咬牙,知道这是投名状,也是护身符,抓起旁边的笔,颤抖着签下名字,按了手印。
李破收起供词,语气缓和了些:“杜先生是聪明人。这东西在我手里,你就是戴罪立功。在高大人手里……”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你就是铁证如山的逆党同谋,斩立决,家产充公,族亲流放。”
杜蘅浑身一颤,彻底服了:“我……我明白!全听李司丞安排!”
“好好在这待着,该吃吃,该睡睡。”李破拍了拍他肩膀,“过两天,会有人来‘提审’你,问什么,就按刚才说的答。多说一句,或者少说一句……”他笑了笑,没说完,但那笑容让杜蘅毛骨悚然。
走出厢房,外面天已经暗了。寒风刺骨,李破深吸一口气,感觉胸中那团被各种算计压抑的闷气稍散了些。
刚回到值房,炭火盆都还没来得及烤热,外面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这次来的,终于不是石牙的大嗓门,而是高启身边那位吴书办,还带了四个殿前司护卫,个个按刀而立,面色不善。
“李司丞,”吴书办脸色阴沉,语气带着压抑的怒意,“高大人有令,命你即刻携带今日搜查所获一切证物、口供,前往驿馆禀报!不得有误!”
来了。李破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和“疲惫”,抱拳道:“吴大人,非是卑职拖延,实在是……清晏园那边线索繁杂,刚刚才梳理出些眉目,正欲整理后呈报。”
“不必整理了!”吴书办不耐烦地一挥手,“所有东西,原封不动带上!高大人要亲自过目!李司丞,高大人已经等了你一整日,耐心是有限的!”
“是是是,”李破连连点头,对陈七道,“去把清晏园搜出的那些杂物——哦,还有杜蘅的初步口供,都拿来。小心些,别弄乱了。”
陈七会意,转身去取。不多时,捧来一个木匣,里面装着几件从清晏园地窖搜出的“证物”:那块焦黑的听雨楼木片、几粒蛇涎椒、一些散碎银两、还有杜蘅那份刚签押的“主动交代”供词——当然,是抄录本,原件李破早就收好了。
吴书办瞥了一眼木匣,眉头皱得更紧:“就这些?”
“暂时就这些。”李破苦笑道,“清晏园地方大,搜查需要时间。杜蘅嘴硬,审了许久才撬开一点。不过……”他压低声音,凑近些,“吴大人,这杜蘅交代,听雨楼在漳州的活动,似乎与江南某些盐茶商号往来密切,账目可能大有文章。卑职正想深入追查,或许能牵出更大的线。”
盐茶商号!吴书办眼睛微微一亮。这可是油水最厚、也最容易出“功劳”的领域!高启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能快速坐实的“政绩”,来应对即将到来的岑溪水。如果真能从盐茶走私里挖出点什么……
他脸色稍霁,语气也缓和了些:“既如此,李司丞更该速去向高大人禀明。高大人统筹全局,或可调动更多资源,助你深挖此线。”
“卑职明白!”李破肃然道,“这就随吴大人前往。”
他让陈七捧好木匣,自己只带了破军剑,跟着吴书办一行出了衙门。临走前,对值守的豆子使了个眼色,豆子会意,微微点头。
驿馆暖阁,炭火烧得比刑名司旺十倍。高启没在吃饭,而是背着手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渐渐亮起的灯火,背影显得有些焦躁。
听到通报,他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里的寒意,几乎能让空气结冰。
“李破,”高启缓缓开口,“你让本官,好等啊。”
“卑职罪该万死!”李破单膝跪地,将木匣举过头顶,“清晏园搜查确有发现,但线索繁杂,人犯狡猾,卑职唯恐疏漏,故审慎核查,耽搁了时辰,请大人责罚!”
高启没让他起来,只是示意吴书办接过木匣。他走到案前,随手翻看着里面的东西,当看到那块焦黑木片和蛇涎椒时,眉头挑了挑;看到杜蘅那份供词时,目光停留了片刻。
“杜蘅……清晏园管事。”高启放下供词,看向李破,“他说受‘青萍先生’胁迫,代为藏匿罪证?还记下了来人的特征?”
“是。”李破低头道,“据其交代,来人左手虎口有刀疤,说话带京腔,信物为半枚铜钱。昨夜丑时取走一黑色小匣,后将三箱账册密信沉入荷花池底。卑职已派人暗中监控荷花池,尚未起获,恐打草惊蛇。”
“黑色小匣……”高启手指轻轻敲击桌面,“里面是何物?”
“杜蘅不知。只说很沉,巴掌大小。”
高启沉默片刻,忽然道:“李破,你觉得,这‘青萍先生’,会是何人?”
李破心中一凛,知道这是试探。他略作沉吟,谨慎道:“此人能驱使听雨楼,胁迫清晏园,与童逵、王嵩等地方官员勾结,甚至可能牵扯靖北王……能量极大。且行事隐秘,每次联络都用不同信物和方式,显然深谙反侦缉之道。卑职斗胆猜测……此人很可能有官身,且品级不低,甚至可能……就在咱们眼皮子底下。”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却又暗指了某种可能性。高启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但很快掩饰过去。
“荷花池底的账册密信,你打算何时起获?”高启换了个话题。
“卑职以为,此刻不宜。”李破抬头,目光坦然,“‘青萍先生’刚取走小匣,必然警觉。若此时动荷花池,恐其狗急跳墙,销毁更多证据,或提前发动。不如以静制动,外松内紧,暗中监控,待其有所动作,或……待岑御史到来后,再行起获,人赃并获,更为稳妥。”
他特意提到了“岑御史”。高启瞳孔微缩,深深看了李破一眼。
“你消息倒是灵通。”高启语气听不出喜怒。
“卑职也是偶然听闻。”李破连忙道,“岑御史乃朝廷重臣,若能在其见证下破获此案,则证据确凿,无人敢置喙。对大人而言,亦是稳妥之策。”
这话说到了高启心坎里。他确实担心靖北王反扑,也担心岑溪水摘桃子。如果能在岑溪水到来时,“恰好”人赃并获,那功劳就是铁板钉钉,谁也抢不走。
“你倒是替本官想得周到。”高启脸色终于缓和了些,挥挥手,“起来吧。”
“谢大人!”李破起身,垂手而立。
“清晏园那边,继续盯着,但不要惊动。”高启沉吟道,“杜蘅的口供,你再仔细审审,看能不能挖出更多关于‘青萍先生’和那黑色小匣的线索。盐茶商号那条线……可以暗中查,但不要大张旗鼓,尤其不要碰江南那边的人,明白吗?”
“卑职明白!”李破心中冷笑。高启这是既想捞功劳,又怕惹到江南背后的真神。
“至于童府那边……”高启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戾气,“那个脸上有痣的老道,务必给我揪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卑职已加派人手,全城搜捕!”
“去吧。”高启挥挥手,重新转过身,望向窗外,“好好办差。本官,不会亏待有功之臣。”
“卑职告退!”李破躬身退出暖阁。
走出驿馆,寒风扑面,李破却感觉后背已经湿了一层冷汗。与高启这种老狐狸周旋,每一句话都要在脑子里过三遍,比打一场仗还累。
但总算暂时应付过去了。荷花池底的铁证保住了,杜蘅这个活口也稳住了,还给高启画了张“盐茶商号”的大饼吊着。最重要的是,暗示了“青萍先生”可能就在城内甚至官场,让高启投鼠忌器,不敢逼得太紧。
接下来,就看岑溪水什么时候到了。
还有北漠人……黑风坳。
李破翻身上马,对陈七道:“回衙。另外,让石牙来见我。告诉他,该给高大人的‘薄礼’,可以准备了。”
陈七一愣:“薄礼?”
“嗯。”李破嘴角勾起一丝冷意,“高大人不是想要‘青萍先生’吗?咱们就给他送一个去。”
“可……咱们不知道‘青萍先生’在哪儿啊?”
“真的找不到,还不能造一个?”李破轻轻一夹马腹,“反正高大人要的,只是一个能交差、能立功的‘逆首’。至于这个‘逆首’是真是假……重要吗?”
陈七恍然,眼中闪过佩服之色:“属下明白!”
马蹄踏碎夜色,奔向刑名司衙门。
李破望着前方黑暗中星星点点的灯火,眼神深邃。
送高启一份“薄礼”。
给乌桓一份“安心”。
替自己……争一份时间和空间。
这漳州的棋局,越来越有意思了。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棋子的时候,悄悄把棋盘上的“将”和“帅”,换个位置。
至于那个真正的“青萍先生”……
李破摸了摸怀中杜蘅供词的原件。
左手虎口有疤,带京腔。
这特征,够用了。
他倒要看看,当这个“特征”传遍全城时,那些藏在暗处的鬼,会不会自己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