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红的。
至少在李破冲进北门瓮城的那一刻,映在眼中的雪地,已被泼洒、践踏出大片大片刺目的、正在迅速冻结的暗红。血腥气混着汗臭、铁锈味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暴戾,在冰冷的空气中横冲直撞,呛得人喉头发紧。
瓮城内的空地上,两伙人正死死绞杀在一起。一伙穿着陷阵旅的土褐色号衣皮甲,另一伙则是殿前司的玄黑轻甲。地上已经倒了七八个人,有的还在抽搐呻吟,有的已然不动,身下的雪被体温融化又冻结,结成暗红色的冰壳。兵刃不是对着城外可能的敌人,而是向着不久前的同袍。
“住手!”
乌桓的吼声如同炸雷,压过了场中的厮杀和怒骂。他带着一队亲兵,如同铁墙般撞入战团中心,破军刀并未出鞘,仅凭刀鞘左右格挡,便将几名杀红眼的士卒震得踉跄后退。
“旅帅!他们殿前司的杂碎先动的手!”赵铁柱头盔被打歪,额角淌着血,一只眼睛肿得只剩条缝,指着对面一个殿前司的队正嘶吼,“狗日的说咱们的弟兄是北漠细作,要捆人!老子不干,他们就拔刀!”
那殿前司队正是个面孔冷硬的中年人,脸上也带了彩,闻言毫不示弱,厉声道:“我等奉高大人之命协防北门,查验可疑!此人——”他指向赵铁柱身后一个被反拧着胳膊、满脸惊恐的年轻士卒,“形迹鬼祟,多次窥探城门机栝,身上还搜出此物!”
他抬手,亮出一枚小小的、黄铜打制的箭簇,样式古朴,绝非陷阵旅制式。
乌桓目光一凝。那箭簇……他认得,是北漠一些精锐斥候喜欢用的袖箭箭矢,便于携带隐藏。
“放屁!那是我捡的!在城根底下捡的!想着上交还没得空!”那年轻士卒哭喊道,脸色惨白。
“捡的?恰好在北漠兵临城下之时?恰好在城门重地?”殿前司队正冷笑,“乌桓旅帅,高大人有令,非常时期,宁错杀,勿放过!此人必须带走审问!赵铁柱阻挠公务,形同叛逆!”
“你他娘的才叛逆!”赵铁柱目眦欲裂,又要扑上,被乌桓的亲兵死死按住。
气氛再次紧绷,双方士卒刀枪相对,怒目而视,只要一点火星,就会再次爆发更大规模的混战。而城外,北漠骑兵可能正在风雪中悄然逼近。
就在这时,李破到了。
他勒马停在瓮城入口,没有立刻上前,目光如同冰锥,迅速扫过全场——尸体、伤者、对峙的双方、那枚可疑的箭簇、赵铁柱和殿前司队正脸上的激愤与猜忌、乌桓紧锁的眉头……还有,城墙垛口处,几个看似无意、实则目光一直锁定下方冲突的殿前司弓手。
太巧了。巧得像是一出排演好的戏。
他翻身下马,按剑走了过去,青灰色棉袍在风雪中拂动,步伐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骚动的场面不由自主地安静了几分。
“怎么回事?”李破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赵铁柱和殿前司队正几乎同时开口,各执一词,唾沫横飞。
李破抬手,止住两人,目光落在那枚铜箭簇上。“东西给我。”
殿前司队正犹豫了一下,看向乌桓。乌桓微微颔首。队正这才将箭簇递给李破。
李破接过,入手微沉,在火把光下仔细看了看。箭簇做工精细,尾部有细微的磨损痕迹,确实常用。他放到鼻尖,轻轻嗅了嗅。
一股极淡的、混合着羊膻和某种特殊油脂的味道。北漠人常用羊油保养皮具和金属,这种味道,他在野狼谷追踪时,从北漠死士的兵器上闻到过。
是真的北漠箭簇。
但,未必就是这年轻士卒私通北漠的证据。
“箭簇是在何处捡到?具体位置?”李破看向那年轻士卒。
“就……就在那边墙根,第三块条石下面缝隙里!前天换岗时踢到的!”士卒急忙道。
李破对陈七使了个眼色。陈七会意,立刻带人过去查看。
“即便真是捡到,隐匿不报,也是过失。”殿前司队正冷声道,“按军法……”
“按军法,协防友军无本部主官在场,不得擅自缉拿、审讯守城正兵。”李破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这是乌桓旅帅的防区,高大人的命令,是否逾越了?”
队正脸色一变:“李司丞,你……”
“李破,”乌桓开口,声音沉稳,“高大人也是为城防安危着想。此人既有嫌疑,便由你刑名司带走,细细审问。赵铁柱行事鲁莽,冲突之中亦有责任,杖二十,以儆效尤。至于殿前司的弟兄……”他看向那队正,“受伤者妥善医治,死伤抚恤从优。此事就此作罢,当务之急,是共御外敌!”
这番话有理有据,既给了高启面子(人交给刑名司),又维护了陷阵旅的尊严(处罚赵铁柱但定性为“鲁莽”而非“叛逆”),还安抚了殿前司(抚恤从优),更点明了当前主要矛盾。
殿前司队正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对上乌桓那双深邃平静却隐含威严的眼睛,又看了看一旁手按剑柄、眼神冰冷的李破,最终将话咽了回去,抱拳道:“末将……遵令。”
风波暂息。双方士卒在各自长官呵斥下,悻悻收兵,开始清理现场,抬走伤亡同袍。但那股相互戒备、仇视的暗流,并未完全消散。
乌桓将李破叫到一旁城墙根下,避开众人。
“你怎么看?”乌桓低声问,目光望向城外漆黑的雪原。
“箭簇是真的。”李破同样压低声音,“但丢得太刻意。像是有人想制造混乱,挑拨离间,让我们内耗。”
“高启?”乌桓眼中寒光一闪。
“未必是他亲自下令,但殿前司里,肯定有人想讨好他,或者……另有所图。”李破想起高启那深不可测的眼神,“他想搅浑水,看清底下到底有多少鱼。也可能,是想逼我们更依赖他,或者……犯错。”
乌桓沉默片刻:“城内,你多费心。高启的人,我会盯着。城外……”他顿了顿,“北漠人集结已久,却迟迟不动,像是在等什么。”
“等城内的信号。”李破接口,“或者,等他们真正想要的东西出现。”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就在这时,陈七快步回来,手中拿着一个小布包,低声道:“副旅帅,墙根条石下除了泥土,还发现了这个。”
布包打开,里面是几粒已经冻硬的饭团,以及一小截烧过的、带着特殊香味的线香灰烬。
饭团是冷的,但明显是近期放置。线香灰烬的味道……李破凑近闻了闻,眼神骤然一凛。
是老瞎子曾经提过的一种南方香料,名“引路香”,燃烧时间久,气味特殊且能传很远,常用于特定场合的标记或联络!
这里不仅是丢弃证物的地方,更可能是一个联络点!
“看来,我们脚下,不止一窝老鼠。”乌桓声音冰冷。
李破将布包收起。“旅帅,此处交由您。城内那些‘香’,该扫一扫了。”
乌桓点头:“小心。”
李破转身,走向自己的马匹。经过那被押起来的年轻士卒身边时,他脚步顿了顿,对负责押送的刑名司老卒低声道:“带回衙门,单独关押,别让他接触任何人。等我回去审。”
“是!”
翻身上马,李破最后看了一眼正在逐渐恢复秩序、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血腥与猜忌的北门瓮城。
雪还在下,试图掩盖地上的血迹,却只会让那暗红在纯白中更加刺眼。
他轻轻一夹马腹,青灰身影再次没入风雪。
这一次,他的目标很明确——
那些在黑暗中点燃“引路香”的人。
怀中的油纸卷微微发烫,袖中的黑瓷瓶冰冷刺骨。
苏文清的情报,老瞎子的药,或许今晚,都能派上用场了。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这扑朔迷离的雪夜里,找到那根连接着所有阴谋的“香”,然后,狠狠掐灭它!
马蹄踏碎冰雪,奔向漳州城更深沉的黑暗。
街角阴影里,似乎有一双眼睛,默默注视着李破远去的方向,随即悄无声息地隐去。
风雪呜咽,掩盖了所有细微的声响,也掩盖着这座边城之下,更加汹涌的暗流。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