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杀人天。
李破策马穿过空旷的街道,马蹄踏碎积雪的咯吱声,在死寂的城中传出老远。右臂伤口被寒风一激,又传来阵阵刺痛,像是有细针在骨头缝里搅。他没理会,只是将破军短剑的剑柄握得更紧了些——剑鞘在北门冲突时沾了血,此刻已被他用雪擦净,但那股子铁锈味仿佛渗进了皮鞘里,挥之不去。
怀中的油纸卷贴着胸膛,微微发烫。那是夏侯岚派人送来的情报。他方才在马上匆匆瞥过一眼,上面用娟秀小楷列出了三个地点:城南废弃的染坊、城东老盐仓背后的货栈,以及……慈云庵后山的一片孤坟地。
三个地方,南辕北辙。
苏文清在情报末尾添了一行小字:“香有三路,虚实难辨。然引路之香,终需香引。欲寻根底,不妨守株。”
守株待兔?李破嘴角扯出一丝冷意。这女人说话总是云山雾罩,但意思他懂了——既然对方用“引路香”做标记,那么点燃香的人,或者来接应的人,总要回到标记点查看。与其满城去搜那三个可能都是陷阱的地点,不如就守住北门墙根下这个已被发现的联络点。
但对方不是傻子。北门刚出了事,死了人,这个联络点很可能已经暴露。他们会冒险回来吗?
除非……这里有他们不得不取回的东西。
李破脑中飞快回放方才在北门所见:箭簇、饭团、香灰……还有什么?陈七检查时,是否遗漏了什么?
他猛地勒住马,调转方向,对紧随其后的陈七道:“回北门!快!”
两人三骑再次冲回北门时,瓮城内的尸体已被抬走,血迹也被新雪覆盖了大半,只留下一些难以清理的暗红冰壳。值守的陷阵旅士卒见李破去而复返,都有些诧异。
“方才发现香灰的地方,除了饭团和香灰,可还有其他异常?比如……墙砖是否有松动?地面是否有新翻动的痕迹?”李破跳下马,直奔那处墙根。
陈七一愣,仔细回想:“当时火光昏暗,只注意到条石缝隙里的东西,墙砖……似乎有几块颜色略新?”
“挖开!”李破毫不犹豫。
几名士卒找来铁镐、撬棍,在李破指定的位置开始挖掘。冻土坚硬,镐头砸上去迸出火星,进度很慢。但挖开表层冻土和碎石后,下面果然出现了松动!
“有东西!”一个士卒喊道。
众人围拢过去,只见松动墙砖的后面,是一个人工掏出的、不过拳头大小的浅洞,里面塞着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竹筒。
李破戴上鹿皮手套,小心取出竹筒。油布裹了好几层,解开后,竹筒密封得很好,筒口用蜡封着,还按了一个模糊的指印。
“小心机关。”陈七提醒。
李破点点头,用匕首慢慢刮开蜡封,将竹筒倾斜,轻轻倒出里面的东西。
不是预想中的密信或地图。
而是一小撮暗红色的、颗粒均匀的砂砾,以及三枚打磨得极其光滑、形状各异的白色小石子。
“这是什么玩意儿?”石牙不知何时也赶了过来,凑着脑袋看,牛眼里满是疑惑,“红豆?白石头?小孩过家家呢?”
李破用手指捻起几粒红色砂砾,在火把光下细看。砂砾质地坚硬,颜色暗沉,不像朱砂,也不像普通的红土。他又拿起一枚白色石子,触手温润,竟是上好的羊脂玉边角料打磨而成,其中一个上面还用极细的刻刀,阴刻了一个古怪的符号——像是一片扭曲的叶子,又像是一个变体的“鬼”字。
“这不是小孩玩意儿。”李破缓缓道,眼神变得锐利,“这是‘鬼市’的筹码和信物。”
“鬼市?”陈七和石牙都愣了一下。他们听说过鬼市,那是各地黑市、暗桩交易的统称,见不得光,规矩森严,通常只在特定时间、特定地点,凭特定信物才能进入。
“红色的是‘血砂’,一两可兑十两黄金,是鬼市大宗交易用的硬通货。白色的是‘路引子’,刻着不同符号,代表不同区域或不同势力的接引信物。”李破将东西重新装回竹筒,“北门墙根下,藏的不是普通联络点,而是一个鬼市的秘密交接处!那枚北漠箭簇,可能根本不是嫁祸,而是……交易的样品或者定金!”
他豁然开朗。为什么箭簇、饭团、香灰会在一起?饭团是给潜伏者果腹的,香灰是标记位置和示意安全的,箭簇是等待交接的“货样”!对方真正要交易的,很可能就是北漠的军械,或者与军械相关的渠道!
而这场交易,因为北门冲突被打断了。货样还在这里,交接的人一定还会回来取!或者,至少会来查看情况!
“石牙,带你的人,埋伏在瓮城两侧藏兵洞和箭楼里。陈七,你带几个机灵的,换上阵亡士卒的号衣,装作清理战场,就在这附近晃悠。”李破快速下令,“记住,我要活的!尤其是来取货的人!”
“明白!”两人领命,立刻去安排。
李破则拿着竹筒,退到瓮城角落一处背风的阴影里,静静等待。风雪拍打在他脸上,很快结了一层薄霜,他却一动不动,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如同雪原上等待猎物的孤狼。
时间一点点过去。
子时过半,风雪渐小。城墙上传来士卒换岗的口令声和脚步声,一切似乎重归平静。
就在李破以为对方今夜不会出现时,瓮城一侧供守军上下城墙的狭窄石阶上,传来极其轻微的、不同于士卒的脚步声。
很轻,很慢,似乎在试探。
李破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前倾。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石阶阴影中滑出。他穿着普通百姓的深色棉袄,戴着破旧毡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他先是在远处观察了片刻,确认瓮城内只有几个“疲惫不堪”正在收拾残局的“士卒”后,才小心翼翼地向墙根处靠近。
他的动作很谨慎,每走几步就要停下倾听,右手始终缩在袖子里——那里肯定藏着兵刃。
终于,他摸到了那处被挖掘过的墙根。看到松动的痕迹,他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随即迅速蹲下身,用手在砖石缝隙间摸索。
当他发现那个浅洞空空如也时,猛地挺直了身体,警惕地环顾四周。
就是现在!
“动手!”李破低喝。
瓮城两侧藏兵洞里,瞬间涌出十余名陷阵旅老卒,张弓搭箭,封死了所有退路。伪装成清理士卒的陈七等人也直起身,手中弩机对准了黑影。
黑影反应极快,见势不妙,竟不向城门或城墙方向跑,而是猛地扑向地上一个阵亡士卒留下的盾牌,就地一滚,想要借助盾牌掩护,冲向另一侧的马道!
“想走?”石牙从箭楼上一跃而下,如同出膛炮弹,横刀带着呼啸的风声,直劈黑影后背!
黑影听到风声,竟在间不容发之际将手中盾牌向后一挡!
“铛!”
金石交击的巨响!盾牌被石牙势大力沉的一刀劈得四分五裂!黑影借力向前踉跄几步,袖中寒光一闪,一柄细长的弯刀已然在手,反手抹向石牙脖颈!刀法诡谲狠辣,绝非中原路数!
“北漠的刀!”石牙怪叫一声,却不退反进,蒲扇般的左手直接抓向刀背,竟是空手入白刃的悍勇打法!
黑影显然没料到对方如此凶悍,刀势一滞。就这瞬间的迟滞,陈七的弩箭已到!
“噗!”弩箭穿透黑影小腿!
黑影闷哼一声,身形踉跄。石牙趁机一脚踹在他腰眼,将其踹翻在地,几名老卒一拥而上,刀枪齐下,将其死死按住,卸了下巴,捆成了粽子。
从发动到擒获,不过短短数息。
李破走上前,用剑尖挑开对方的毡帽。
露出一张三十余岁、肤色黝黑、颧骨高耸的脸,典型的北漠人相貌。此刻他眼神怨毒,死死瞪着李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会说中原话吗?”李破蹲下身,冷冷问道。
北漠人紧闭着嘴,只是瞪着他。
“不说?”李破从怀中掏出那个黑色小瓷瓶,在老瞎子给的药瓶和北漠人眼前晃了晃,“认识这个吗?滴一滴在伤口上,能让你看到最想见的人……也能让你说出最不想说的话。”
北漠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但依旧梗着脖子。
李破不再废话,对石牙道:“带回去,交给老瞎子。他知道该怎么让这位客人开口。”
“好嘞!”石牙咧嘴一笑,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玩具,抓起北漠人就要走。
“等等。”李破叫住他,从北漠人怀里搜出一枚同样的白色“路引子”石子,又将他那把奇特的弯刀也拿在手中,仔细端详。“这把刀……不是普通北漠骑兵的制式。刀柄上有金线缠绕,这是北漠王庭近卫或者高级贵族的佩刀样式。”
他看向北漠人,语气森然:“看来,你不是普通的探子或者商人。是兀术鲁王子派你来的?还是……北漠王庭里,另有贵人,对漳州的‘货’感兴趣?”
北漠人瞳孔猛地收缩,随即死死闭上眼睛,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李破不再追问,挥挥手,让石牙将其带走。
他站起身,望着手中那枚刻着扭曲符号的白色石子和奇特的弯刀,又看了看风雪渐息的夜空。
鬼市……北漠王庭……听雨楼……还有那个藏在暗处的“青萍先生”……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一个方向:一场涉及南北、牵扯朝野的巨大交易,正在漳州这口锅里,悄然沸腾。
而他,已经抓住了第一根从锅底冒上来的骨头。
接下来,就是顺着这根骨头,把锅里所有的肉,都捞出来看个清楚!
“副旅帅,”陈七走过来,低声道,“这个北漠人怎么处置?高大人和乌桓旅帅那边……”
“先审。”李破打断他,“审出东西来,该报谁,报什么,我自有分寸。现在,我们去会会另外两位‘客人’。”
“另外两位?”陈七一愣。
李破从怀中掏出苏文清给的情报,目光落在“慈云庵后山孤坟地”几个字上。
北门墙根下的“引路香”是实。
那么另外两处“香”,是虚是实?
他决定,亲自去慈云庵后山看看。
毕竟,有些“香”,拜的不是神佛,而是……阎王。
“备马。去慈云庵。”
李破翻身上马,青灰色的身影再次融入夜色。
这一次,他的目标是那片据说闹鬼的孤坟地。
风雪将歇,寒意更浓。
而漳州城的这个夜晚,注定还要流更多的血。
只是不知道,这血,最终会染红谁的袍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