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得悄无声息。
子时已过,漳州城像是被这漫天大雪捂住了口鼻,连野狗都蜷在窝里,不敢露头。城墙上,火把在风雪中挣扎着燃烧,将守城士卒冻得通红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他们裹紧皮袄,呵出的白气瞬间被风扯碎,手却始终握着冰冷的刀柄、弓背,眼睛死死盯着城外那片被雪覆盖的漆黑——那里,可能有狼。
刑名司衙门,如今成了漳州城内除帅府外,另一个不眠的心脏。
值房内炭火已添了三次,依旧驱不散那股从骨缝里渗出的寒意。李破坐在炭火盆旁,破军短剑横在膝上,剑身映着火光,却不见暖意,只有深潭般的幽冷。他右臂的伤口已经重新包扎过,老瞎子的药起了效,那股麻痒感消退了许多,只剩下伤口本身的刺痛,让他保持着清醒。
桌上摊着漳州城的简图,上面用炭笔画着几个红圈——寡妇巷棺材铺、琳琅书铺旧址、驿馆后街那处宅院,还有几个侯三新报上来的可疑地点。几条歪歪扭扭的线将这些点连接起来,像个拙劣的蜘蛛网,网中央,是刑名司。
“破小子,”石牙推门进来,带进一股风雪和浓烈的血腥气——他刚带人“清理”了西城两个小帮派的窝点,据说那俩帮派最近和不明身份的南方商人走得很近,“他娘的,都是些怂包软蛋,刀还没架脖子上呢,尿都吓出来了!问啥说啥,可惜都是些边角料,就说最近是有批南边来的‘货’在找路子出城,给的价钱高得离谱,但他们也不知道是啥货,更不知道货在哪儿。”
李破目光没离开地图:“价钱高到离谱?”
“可不是!”石牙抓起桌上半碗冷茶灌下去,抹了把嘴,“够买他们那破窝点十个来回!这帮孙子动了心,正四下打听门路呢。哦,他们还交代,牵线的是个瘸子,不是咱宰的那个棺材铺老板,是另一个,右腿瘸,说话带点河西口音。”
又一个瘸子。李破手指在地图上敲了敲。听雨楼选这些身体有缺陷的人做外围,倒是好控制,也不容易引起注意。
“货……”李破喃喃道。赵德柱交代的靖北王与北漠交易战马铁器,王嵩吐出的童逵与江南巨额银钱往来,棺材铺地窖里发现的军制绑腿布和蛇涎椒,还有现在这群地痞流氓说的“高价货”……这些“货”,是同一样东西吗?还是说,是不同势力在同时运作不同的事情,只是恰巧都赶在了这个风雪之夜?
“副旅帅,”陈七快步进来,脸色比外面的雪还冷,“北漠使团驻地有动静。一刻钟前,后院侧门开了条缝,溜出来三个人,换了咱们老百姓的棉袄,往城西方向去了。我们的人跟到槐花胡同,人……跟丢了。”
“槐花胡同?”李破眼神一凝。那条胡同不起眼,但另一端,连着漳州城的老兵械库——一个早就废弃,但里面还堆着些破烂军械的地方。乌桓曾提过,那地方年久失修,有几个墙洞一直没补。
“石牙,”李破站起身,“带一队人,去老兵械库。不要打草惊蛇,先围起来,看看有没有‘客人’。”
“得令!”石牙眼中凶光一闪,抓起横刀就往外冲。
“陈七,你继续盯死驿馆和北漠使团驻地。高启的殿前司兵马有什么动静?”
“殿前司分了三队,一队去了北门协防,一队在驿馆周边巡逻,还有一队……”陈七顿了顿,“去了童逵的御史府,说是奉高大人之命,清查逆产。”
清查逆产?在这个节骨眼上?李破心中冷笑。高启这是迫不及待想找到童逵那本可能记录着靖北王密令的私账了。也好,让他的人去翻,翻到了,自己也省事;翻不到……那本《论语》封皮的私账,早被赵老栓趁夜摸进去,收到了只有李破知道的地方。
“让他查。”李破淡淡道,“咱们的人撤出来,别跟殿前司起冲突。你重点看住乌桓旅帅府和……苏府。”
陈七愣了一下:“苏府?”苏文清一个商贾之女,虽然神秘,但需要专门盯防?
“照做。”李破没有解释。苏文清昨夜示警,今日交易,在这个多方势力蠢蠢欲动的夜晚,她那个“云裳坊”和背后的“柳社”,不可能毫无动作。是友是敌,尚在两可之间,但必须放在眼皮子底下。
陈七不再多问,领命而去。
值房里重归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李破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寒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打在脸上,生疼。外面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城墙方向,有零星的火光在风雪中明灭。
这座城,像一口架在火上的大锅,里面炖着各方势力、各种野心,现在水已经滚了,泡沫翻腾,就等着看哪块肉先熟,哪根骨头先被嚼碎。
而他李破,不再是锅里的肉,他要做那个……掌勺的人。
哪怕这勺子,现在还不太稳。
“李破哥哥……”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李破回头,看到丫丫不知何时醒了,抱着那个小手炉,站在里间门口,小脸上满是担忧。老瞎子盘坐在她身后的阴影里,仿佛睡着了。
“怎么醒了?”李破关上窗,走到她面前。
“我……我听见外面好多人跑,心里怕。”丫丫小声道,把手炉往李破手里塞,“这个……给哥哥暖手。”
李破看着手炉,又看看她冻得发红的小手,没有接。“我不冷,你拿着。”他揉了揉她枯黄的头发,“去睡吧,没事。”
丫丫却摇摇头,固执地把手炉放在旁边的桌上,然后跑到炭火盆边,拿起火钳,笨拙地拨弄着里面的炭块,让火烧得更旺些。“我……我给哥哥添火。”
李破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心中某个地方微微松动了一下。这个从乱葬岗跟着他一路走到现在的小丫头,或许是他在这冰冷世道里,为数不多的、不需要算计的温暖。
他没有再赶她,重新坐回炭火盆边,闭上眼,开始梳理脑海中纷乱的线索。
北漠骑兵集结野狼谷,意图不明,但压力实实在在。
听雨楼在城内活动频繁,有重要人物可能受伤隐藏。
高启想挖靖北王的罪证,又对听雨楼投鼠忌器。
乌桓要守城,也要防着高启和内部可能存在的钉子。
苏文清和“柳社”态度暧昧,似友似敌。
还有那个若隐若现的“青萍先生”,究竟藏在哪里?
每一条线都缠绕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手里现在握着的牌不多,但关键:赵德柱的口供和京郊别院的账目线索;童逵那本私账;听雨楼的令牌和密信;还有……苏文清给的“柳社”令牌和承诺的助力。
该怎么打?
直接抛出靖北王的罪证,逼高启和乌桓与靖北王彻底对立?风险太大,高启未必敢接,乌桓也未必准备好与一位实权藩王开战。而且,听雨楼和北漠的威胁就在眼前,内斗只会给外敌可乘之机。
先集中力量挖出听雨楼,斩断江南伸过来的触手?时间可能不够,北漠骑兵不会等他。而且,听雨楼与靖北王可能有勾连,动一个,可能惊动另一个。
或许……该换个思路。既然水已经浑了,为什么不再搅浑一点?把所有的矛盾,都引到一个点上去爆发?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火花,在他脑海中闪现。
他猛地睁开眼,对丫丫道:“去请老瞎子过来。”
丫丫连忙放下火钳,跑到里间。不多时,老瞎子拄着木杖,慢悠悠地踱了出来,那双空洞的灰白眼球“望”向李破。
“前辈,”李破压低声音,“您之前说,有种药,能让人产生幻觉,看到最恐惧的东西?”
老瞎子嘴角咧开,露出稀疏的黄牙:“怎么?想给牢里那几位‘贵客’加点餐?”
“不,”李破眼中寒光闪烁,“我想给另一个人用。一个……可能知道‘青萍先生’在哪里,却又不敢说,或者不能说的人。”
老瞎子“看”了他片刻,沙哑地笑了起来:“小子,你是越来越像当年那些在乱世里刨食吃的枭雄了。心够黑,手够辣。药,我有。但你要想清楚,用了这药,问出来的东西,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被恐惧扭曲的臆想。而且,被下药的人,心神受损,以后可能就是废人一个。”
“我想清楚了。”李破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废一个人,若能救一城人,值得。”
老瞎子不再多言,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黑色小瓷瓶,丢给李破。“一次一滴,混入酒水或茶水。服下后半柱香起效,效力约莫一个时辰。记住,问话要快,要直接,拖久了,人可能就疯了。”
李破接过瓷瓶,入手冰凉。“谢前辈。”
“谢就不必了。”老瞎子摆摆手,“老头子我只想看看,你这把从黑水峪带出来的刀,最后能劈出多大的天地。”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豆子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
“副……副旅帅!不好了!北门……北门打起来了!不是北漠骑兵,是……是咱们自己人!守北门的赵铁柱队正,和协防的殿前司的人,不知为啥动了手,死了好几个弟兄!乌桓旅帅已经赶过去了!高大人那边也得了信儿!”
内讧?!
李破霍然起身,眼中厉色一闪!果然,有人不想让这个夜晚太平静!是在制造混乱,为城外骑兵创造机会?还是想调开乌桓和他的注意力?
“走!”李破抓起破军短剑,对陈七和豆子喝道,“去北门!”
他刚冲出值房,迎面差点撞上一人——是夏侯岚身边的贴身侍女,撑着伞,满脸焦急。
“李司丞!小姐……小姐让我务必把这个交给您!”侍女将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的小卷塞到李破手里,低声道,“小姐说,这是她刚从……从特殊渠道得到的,关于今夜北漠骑兵真正目标的猜测,还有……城内几个可能藏有‘大货’的地点!小姐让您千万小心!”
李破接过那还带着体温的油纸卷,来不及细看,揣入怀中,对侍女点了点头,翻身上马。
风雪扑面,冰冷刺骨。
他最后看了一眼刑名司衙门,那里,丫丫扒着门框,担忧地望着他;老瞎子站在阴影里,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然后,他调转马头,青灰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射向北门方向。
怀中的油纸卷贴着胸膛,微微发烫;袖中的黑色瓷瓶,冰冷刺骨。
雪,还在下。
而漳州城的这个长夜,才刚刚开始。
北门的厮杀声已经隐约可闻,夹杂着怒吼、惨叫和兵刃碰撞的锐响。
李破握紧了剑柄,眼神如同这雪夜一般冰冷。
既然都跳出来了,那就……
一并收拾了吧!
他催动战马,速度再快三分,冲向那片已然被鲜血染红的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