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愈发急了,豆大的雨点砸在油纸伞面上,噼啪作响,如同两军阵前催战的鼓点。水汽混着冬日寒意,弥漫在刑名司森严的廊庑之间,却压不住那间特定值守房里弥漫出来的、另一种更粘稠的冰冷——那是恐惧与绝望慢慢发酵的味道。
李破没直接去那间房。他先回了趟值房,将那把带着夏侯岚身上淡淡馨香的油纸伞仔细收好,搁在墙角。换上她送的那件青灰色厚实棉袍,柔软的布料贴着内里依旧隐隐作痛的伤口,竟带来一种奇异的安抚感。他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只是要去处理一桩再寻常不过的公务。
“副旅帅,”陈七如同影子般出现在门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兴奋,“王琨那小子,吓尿了。都不用我们问,自己就嚷嚷着要见他爹,还说……只要放他走,他什么都说。”
李破系着衣带的手顿了顿,脸上没什么表情:“他说了什么?”
“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说他爹是冤枉的,是有人陷害,他们王家对旅帅、对朝廷忠心耿耿……”陈七撇撇嘴,“屁用没有的废话。”
“嗯。”李破应了一声,整理好袍袖,确保腰间的百炼刀和破军剑能随时出鞘,“让他嚷。把他和他爹隔开,不准任何人传递消息。你去把王嵩府上这几日所有采买清单,尤其是食材、药材、炭火,一样不落,全部调来。还有,王嵩身边那几个心腹管家、账房的底细,再给我筛一遍,看看他们或者他们的家人,最近有没有突然阔绰起来,或者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
“明白!”陈七眼中闪过恍然,副旅帅这是要断其羽翼,查其财路!王嵩这种老狐狸,直接审问恐怕难有收获,但从他身边人和日常用度下手,往往能找到意想不到的突破口。
安排妥当,李破这才踱步走向软禁王嵩的那间屋子。门口守着两名按刀而立的刑名司精锐,见到李破,无声地行礼。
李破推门而入。
屋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王嵩正坐在桌旁,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手指看似稳定,但仔细看去,指尖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他听到开门声,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惯有的、此刻却显得有些空洞的温和笑容。
“李司丞,这‘保护’要到何时?府中事务繁多,王某实在是……”他试图先发制人,占据话语的主动。
李破没接话,自顾自地在他对面坐下,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像是在欣赏一件有趣的器物。这种沉默的审视,比任何疾言厉色的质问都更具压迫感。
王嵩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些挂不住,他放下茶杯,干咳一声:“李司丞,若是为了昨日遇刺之事,王某确实毫不知情。你我同僚一场,当知王某为人,岂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这其中必有误会,或是……有小人挑拨离间。”
“误会?”李破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王队正可知,昨夜我在城西砖窑,除了遇到伏击,还找到了什么?”
王嵩瞳孔微不可查地一缩,但迅速恢复自然,摇头道:“王某不知。”
“我找到了这个。”李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慢条斯理地打开,露出里面那几粒暗红色的砂砾和那块踩碎的黑火药块,推到王嵩面前。“军中制式手弩,北地训练的死士,还有这玩意儿……王队正掌管钱粮,见多识广,看看,这像是寻常蟊贼能弄到的东西吗?”
王嵩的目光落在那些火药残渣上,脸色微微发白,但依旧强自镇定:“此物……王某不识。或许是那些北漠奸细自行携带……”
“哦?”李破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嘲弄,“那这个呢?”他又拿出那枚从砖窑死士头领身上搜出的、染血的“大胤通宝”铜钱,轻轻放在桌上,与火药残渣并列。“同样的铜钱,出现在当街刺杀兀术鲁的刺客身上,出现在砖窑伏击我的死士头领身上。王队正,你说巧不巧?”
王嵩的呼吸明显急促了几分,他盯着那枚铜钱,仿佛那是什么剧毒之物。“天下铜钱模样大同小异,李司丞岂能凭一枚铜钱就断定……”
“不能断定。”李破打断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冰冷的针,刺向王嵩,“所以,我请王队正回来,就是为了帮刑名司,厘清这个‘巧合’。”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千钧之力,“我也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小人’,能驱使得动北漠死士,又能弄到军弩火药,还偏偏喜欢用这种……随处可见的旧铜钱来做信物?”
王嵩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发干,一时竟发不出声音。李破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刀刀割在他最脆弱的地方,不致命,却让他鲜血淋漓,无处遁形。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石牙那特有的大嗓门,不过这次嗓门里压着火气:“破小子!童逵那老阉狗带着人过来了!就在衙门口嚷嚷,说要见王嵩,还说你再不放人,他就要去旅帅那里告你非法拘禁朝廷命官!”
屋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滞。
王嵩眼中骤然爆出一丝希望的光芒,腰杆似乎都挺直了些。
李破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一幕。他缓缓站起身,对王嵩淡淡道:“王队正也听到了,童大人很关心你。不过,刑名司办案,自有章程。在事情没有查清之前,只好再委屈王队正片刻了。”
说完,他不再看王嵩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转身走出房间,对守在门口的陈七低声吩咐:“看好了,没有我的命令,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准放人。”
“是!”
李破整理了一下棉袍,迈步向着衙门口走去。雨还在下,他却没有打伞,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洗去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眼神却愈发锐利明亮。
童逵来得正好。
他倒要看看,这场由一枚小小铜钱引出的风波,最终会把这漳州城的哪条大鱼,给炸出水面!
衙门口,童逵穿着官袍,打着油伞,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正对着拦路的刑名司衙役颐指气使,唾沫横飞。见到李破出来,他立刻调转枪口,尖声道:“李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无故扣押王队正!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上官?!”
李破在雨水中站定,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他看着气急败坏的童逵,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带着一股冰冷的意味。
“童大人,”李破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雨声,“您口口声声王法,可知构陷同僚、勾结外敌、私藏军械火药,该当何罪?”
童逵被他问得一窒,随即暴怒:“你……你血口喷人!证据呢?!”
“证据,刑名司正在查。”李破步步紧逼,目光如刀,“倒是童大人,您如此急切地要为王队正担保,甚至不惜亲自冒雨前来,莫非……您与王队正之间,有什么不得不说的关系?或者,您也认得……这种铜钱?”
他手腕一翻,掌心赫然又是那枚“大胤通宝”!
雨水中,那枚沾过血的铜钱,泛着冰冷而诡异的光。
童逵的脸色,瞬间变得比这冬日的雨天还要阴沉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