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未歇,反而愈发滂沱,砸在刑名司衙门的青石阶前,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门洞下,两拨人马无声对峙,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唯有哗啦啦的雨声充塞天地。
童逵被李破那句夹枪带棒的反问,尤其是那枚在雨水中显得格外刺眼的“大胤通宝”,噎得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活像开了个染坊。他胸口剧烈起伏,指着李破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尖厉的嗓音几乎要刺破雨幕:
“李破!你……你放肆!本官乃是朝廷钦差,代表的是天子颜面!你竟敢如此污蔑构陷!你拿枚破铜钱就想含血喷人?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李破任由雨水顺着额发流下,划过他冷峻的眉眼,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嘲讽在雨水中愈发清晰:“童大人何必动怒?破,只是依法请教。既然童大人与王队正清清白白,那便再好不过。待刑名司查明真相,还王队正一个清白,届时童大人再来接人,岂不名正言顺,也全了您爱护同僚的美名?”
他这话软中带硬,直接把童逵架在了火上。若再强行要人,便是心中有鬼;若就此退去,颜面何存?
童逵气得浑身哆嗦,他身后一名护卫头领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厉声道:“李司丞!童大人好言相劝,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扣押朝廷命官,已是重罪!再不放人,休怪我等不客气!”
“哦?”李破目光一转,落在那护卫头领身上,眼神瞬间锐利如鹰隼,那股从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煞气毫无保留地弥漫开来,竟让那久经训练的护卫头领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按上了刀柄。
“刑名司衙门口,何时轮到尔等聒噪?”李破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质感,压过了漫天雨声,“想动手?可以。试试看,是你们的刀快,还是我陷阵旅儿郎的弩箭利!”
随着他话音落下,衙门口两侧的影壁后,以及对面街角的屋檐下,悄无声息地探出了十余支闪着幽光的弩箭,牢牢锁定了童逵一行人。那是石牙布置下的暗哨,此刻毫不掩饰地露出了獠牙。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童逵带来的护卫虽也是精锐,但人数处于劣势,更被这突如其来的弩箭阵势所慑,一时间竟不敢妄动。
童逵脸色铁青,他万万没想到李破竟敢如此强硬,甚至不惜动用武力对抗他这个“钦差”。他知道,今天这人,是绝对带不走了。再僵持下去,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好!好!好!”童逵连说三个好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怨毒,“李破,你给本官等着!本官定要上奏朝廷,参你一个跋扈专权、目无尊上、私动刀兵之罪!我们走!”
说罢,他狠狠一甩袖袍,也顾不得官仪,几乎是狼狈地钻回了马车。一众护卫如蒙大赦,连忙簇拥着马车,灰溜溜地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衙门口重归寂静,只剩下雨打石阶的声响。
李破挥了挥手,那些弩箭瞬间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他转身,对身后同样被雨水淋透的陈七等人淡淡道:“都散了,该做什么做什么。”
“是!”陈七等人齐声应道,看向李破的目光中充满了敬畏与狂热。跟着这样的上官,痛快!
李破回到值房,脱下湿透的棉袍,换上一身干爽的衣物。肩头的伤口被雨水浸泡,有些发白,传来隐隐的刺痛。他皱了皱眉,重新上了些金疮药包扎好。
刚处理完伤势,门外就传来了石牙那标志性的大嗓门,人未到声先至:“哈哈哈!痛快!真他娘的痛快!破小子,你是没看见童逵那老阉狗走的时候那张脸,比他娘死了亲爹还难看!”
门帘一掀,石牙带着一身水汽闯了进来,铜铃大眼里满是兴奋,用力拍着大腿,“就该这么治他!跟他废什么话,直接亮刀子比啥都管用!”
李破给他倒了碗热水,无奈道:“石牙哥,动静闹得太大,旅帅那边……”
“放心!”石牙接过碗一饮而尽,抹了把嘴,“老大刚才派人传话了,就四个字——‘知道了,按律办’。这意思还不明白?让你放手干!只要占着理,捅破天他给你顶着!”
乌桓的这个态度,在李破意料之中。他需要自己这把刀去刮骨疗毒,自然不会在关键时刻掣肘。
“王琨那边呢?还嚷嚷吗?”李破问。
“嘿,那怂包软蛋!”石牙不屑地撇撇嘴,“听说他爹没被放出来,童逵也灰溜溜跑了,这会儿正抱着他房里那个叫什么翠玉的丫鬟哭呢!屁用没有!”
李破点了点头。王琨此子,色厉内荏,不足为虑。关键还是他爹王嵩,以及那条通过铜钱隐约串联起来的、通往更黑暗处的线。
“旅帅,”一名亲兵在门外禀报,“苏通判府上的侍女求见,说是代苏小姐送些东西。”
李破和石牙对视一眼。石牙挤眉弄眼,嘿嘿低笑:“得,你的‘梅花’又来送温暖了!哥哥我避避嫌!”说完,也不等李破反应,一溜烟又从后门钻了出去。
李破揉了揉眉心,扬声道:“让她进来。”
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的侍女,捧着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木匣,走了进来。她对着李破福了一礼,将木匣放在案上,轻声道:“李司丞,小姐说,近日多雨,寒气重。这是家中所藏的一些老姜和红糖,让司丞煮水驱寒。另外……”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封面无字的线装册子,放在木匣旁,“小姐说,此书或对司丞查案有所助益,请司丞闲时一观。”
说完,她再次行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全程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李破先打开木匣,里面果然是上好的老姜和色泽暗红的糖块,散发着淡淡的甜香。他心中微暖,苏文清的关切,总是这般细腻而恰到好处,不给人压力。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那本无名的册子上。拿起,翻开,里面并非印刷字体,而是娟秀工整的手抄小楷,记录的是……前朝“靖安司”的一些内部架构、人员构成特点、以及部分隐秘的联络方式和信物图样!
其中一页,赫然画着几种不同样式的铜钱拓印图,旁边配有注解,详细说明了其在特定时期、特定人员手中可能代表的含义。虽然并未直接指向如今的“大胤通宝”,但其描述的一些特征和用法,与李破手中的线索竟隐隐吻合!
李破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苏文清怎么会知道他在查铜钱?又怎会拥有如此详尽的、关于前朝特务机构的秘辛?这本册子的价值,非同小可!它几乎是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迷雾深处的窗户!
她这是在帮他,也是在向他展示……苏家深不可测的底蕴和人脉。
这份“礼”,太重了。
李破合上册子,指尖在粗糙的封面上轻轻摩挲,眼中光芒闪烁。苏文清就像一本永远翻不完的奇书,每一次接触,都能带给他新的惊讶。而夏侯岚,则是一团炽热明亮的火焰,温暖直接,让人无法忽视。
乱世红颜,情丝缠绕,有时比战场上的明刀明枪更让人难以招架。
他将册子小心收好,与那几枚关键的铜钱放在一处。
就在这时,窗外雨声中,隐约夹杂着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和铃铛响,由远及近,似乎停在了衙门口。
紧接着,就听见夏侯岚那如同百灵鸟般、却又带着点蛮横的嗓音穿透雨幕传来:
“李破!李破!快出来!本小姐给你送好吃的来了!刚出锅的炙鹿肉,香着呢!”
李破:“……”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角落里夏侯岚送来的油纸伞和棉袍,又摸了摸怀中苏文清送的册子。
这漳州城的雨,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了。
而他的“麻烦”,似乎也同样如此。
李破整理了一下衣袍,脸上那点无奈迅速被惯常的冷静取代,迈步向门外走去。
鹿肉要吃,案子,更要查。
无论是童逵的明枪,还是王嵩的暗箭,亦或是那隐藏在铜钱背后的巨大阴影,他都要一一接下。
这盘棋,既然已经落子,便没有回头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