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的雪化了又冻,在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踩上去嘎吱作响,一如眼下这僵持危局,看似光亮,底下却滑不留手,稍有不慎便是人仰马翻。
李破悍然带兵围堵王嵩府邸,虽未当场拿人,但那句“请回衙问话”和“格杀勿论”的狠话,像一块砸进冰面的巨石,瞬间激起的不是水花,而是无数道向着四面八方蔓延的裂痕。
消息根本捂不住,风一样刮遍了漳州城的大小角落。
普通百姓自然是噤若寒蝉,只觉得这新来的刑名司丞杀气忒重,连王大队正那样体面的人物都说围就围。而藏在暗处的各方势力,则如同被惊动的狐鼠,纷纷探出头来,嗅着空气中那不同寻常的火药味。
帅府书房内,乌桓听完石牙唾沫横飞的禀报,沉默了片刻,手指敲着桌面,只问了石牙一句:“他带了多少人?”
“十三个!连他和陈七,一共十三个!”石牙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又赶紧纠正,“哦不,是十四个!个个都他娘跟刚从血池里捞出来似的,眼神能吃人!”
乌桓“嗯”了一声,脸上看不出喜怒,挥挥手让石牙退下。石牙摸不着头脑,挠着头走了,心里嘀咕:老大这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
乌桓没生气,他只是有些……意外,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欣赏。李破这一手“掀桌子”,看似鲁莽,实则是打破僵局最快、最有效的方法。王嵩根基深厚,按部就班地查,不知要查到猴年马月,期间变数太多。如今这么一逼,要么王嵩狗急跳墙,要么他背后的人坐不住,无论哪种,都比现在这潭死水强。
当然,风险也极大。一个不好,就是内部火并,让北漠和童逵看了笑话。
“小子,胆子是真肥……”乌桓低声自语,嘴角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就是不知道,这把火最后烧到的是谁。”
正如乌桓所料,李破这把火,第一时间就烧到了童逵的屁股。
童逵在驿馆里听到消息,先是一愣,随即差点把手中的茶杯捏碎!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李破一个毫无根基的泥腿子,竟敢如此不顾官场体面,直接武力逼宫!
“狂徒!匹夫!简直是目无王法!”童逵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气得浑身发抖。王嵩是他暂时在漳州城内最重要的隐形盟友,也是他牵制、甚至扳倒乌桓的关键棋子之一,若真被李破就这么“请”去刑名司,哪怕最后查无实据,这脸也丢大了,威信扫地!
他立刻修书两封,一封以八百里加急发往幽州,措辞严厉,弹劾李破“滥用职权,构陷同僚,破坏边镇稳定,其心可诛”;另一封则让人悄悄送给王嵩,内容无非是“稳住,本官定会为你做主,绝不让此等酷吏嚣张”。
然而,童逵的动作快,李破的动作更快,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打算按常理出牌。
王嵩被“请”回刑名司后,并未如外界猜测的那般被直接投入大牢用刑。李破将他“安置”在了一间僻静的值守房里,派人十二个时辰“保护”,美其名曰“配合调查,厘清误会”。既不给外人留下刑讯逼供的口实,又实实在在地将王嵩软禁了起来,切断了他与外界的大部分联系。
这一下,王嵩府上彻底乱了套。王琨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想去找童逵,却被刑名司的人“客气”地拦回;想动用父亲往日的关系网,却发现那些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官员,此刻都如同避瘟神一般,要么称病不出,要么含糊其辞。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王嵩这棵树还没倒,但李破挥起的斧头,已经让不少依附的猢狲开始琢磨退路了。
就在这满城风雨、各方角力之际,事件的中心人物李破,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在刑名司后院那间小小的值房里,对着那盆绿萼梅……发呆。
好吧,不是发呆,是调息运功,处理伤口。昨夜砖窑的爆炸和搏杀,加上今日强行运功震慑王嵩,他看似威风八面,实则内息已然有些紊乱,肩头的伤口也隐隐有崩裂的迹象。
“吱呀”一声,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颗小脑袋探了进来,是夏侯岚。她手里没拎食盒,也没端汤药,而是抱着一件厚实簇新的青灰色棉袍,脸上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又有点做贼心虚的模样。
“那个……我看你那皮甲都破了,血呼啦的,穿着多难受……这个,给你。”她将棉袍往李破身边的凳子上一放,转身就想跑。
“站住。”李破睁开眼,声音还有些沙哑。
夏侯岚脚步一顿,背对着他,肩膀微微缩了一下。
“谁让你来的?”李破问。他现在是众矢之的,夏侯岚身份敏感,此时与他走得太近,绝非好事。
“我自己要来的!”夏侯岚猛地转过身,小脸上带着倔强,“我又不是来看你!我是……我是来监督你,看你有没有滥用私刑,冤枉好人!”这话说得她自己都没什么底气,声音越说越小。
李破看着她那副明明担心却非要嘴硬的样子,心中那根紧绷的弦,莫名松了一丝。他目光落在那件棉袍上,针脚细密,用料厚实,一看就是新赶制的,绝非市面上能买到的普通货色。
“拿走。”他移开目光,语气冷淡,“我用不着。”
“你!”夏侯岚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跺脚道,“李破!你非要这么气我吗?一件衣服而已!冻死你算了!”说着,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要掉不掉。
李破最见不得她这样,心中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小姐,现在很多人盯着我,你与我走得太近,会惹祸上身。”
“我不怕!”夏侯岚扬起下巴,带着将门虎女特有的蛮横,“我爹是夏侯琢!我看谁敢动我!”
李破无奈摇头。夏侯琢的名头在幽州好使,但在漳州这潭浑水里,尤其是在童逵乃至其背后京城势力眼中,恐怕还不够看。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竟是又下起了雨,冰冷的冬雨。
夏侯岚看着窗外,忽然眼睛一亮,也不管李破同不同意,抓起那件棉袍就塞进他怀里,然后飞快地跑到门口,拿起靠在门边的一把油纸伞,又跑回来塞给李破。
“衣服你爱穿不穿!伞你必须拿着!要是……要是你因为淋雨病倒了,耽误了查案,乌桓大叔肯定饶不了你!我这是……这是为了公事!”她说完,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使命,也不敢看李破的脸色,扭头就冲进了雨幕里,红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处。
李破抱着那件还带着少女体温和馨香的棉袍,手里握着那把略显女气的油纸伞,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窗外雨声渐密,敲打着屋檐窗棂。
值房里,炭火噼啪,梅香幽幽。
他低头,看着怀中柔软的棉袍,冰冷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悄然融化。
乱世风雨,人心鬼蜮。
这一件棉袍,一把伞,或许,便是这冰冷世间,为数不多的……一点暖意了吧。
他缓缓将棉袍穿上,尺寸竟意外地合身。
然后,他拿起伞,走到门口,推开房门。
风雨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但他心中,却仿佛有了一处可以遮蔽风雨的角落。
他撑开伞,迈步走入雨中,身影在雨幕中渐行渐远,坚定而孤独。
接下来,该去会一会那位……吓破了胆的王公子了。
李破的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
雨,越下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