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升高,漳州城东那片权贵聚居的街巷,却比往日更显冷清。石牙的人马虽已撤走大半,但那无形的肃杀之气依旧盘旋不散,压得路过此地的平民百姓都绕着道走,连高声言语都不敢。
王嵩府邸,朱门紧闭。
门房老王头缩在门房里,揣着手,透过门缝心惊胆战地瞧着外面影影绰绰、看似闲逛实则在盯梢的汉子,只觉得后脖颈子一阵阵发凉。府内下人们也个个行色匆匆,面带惶恐,连大气都不敢喘。整个王府,像一口被架在文火上慢炖的锅,看似平静,内里却已是滚油煎心。
后宅书房内,王嵩却并未如外人想象的那般焦躁不安。他穿着一身居家的酱色绸衫,正慢条斯理地提着把小银壶,给自己面前一盆叶色翠绿的“金边吊兰”浇水。动作舒缓,一丝不苟,仿佛外面那滔天的压力与他毫无干系。
“父亲,”其子王琨快步从外面进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慌,“石牙的人虽撤了些,可……可眼线还在!咱们府外至少还有三波人轮流盯着!李破那小子刚从福顺客栈扑空回来,脸色难看得吓人,怕是……怕是要狗急跳墙了!”
王嵩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专注地看着水滴渗入土壤,声音平淡:“急什么?天,塌不下来。”
“可是……童大人那边刚派人递话,说李破在客栈一无所获,怕是会……会不管不顾地把事情闹大!”王琨急道,“咱们是不是……先出去避避风头?或者,请童大人……”
“避?”王嵩终于放下银壶,拿起一块干净的细棉布,擦拭着指尖并不存在的水渍,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能避到哪里去?童逵?他现在自身难保,还能管得了我们?他巴不得我们和李破、和乌桓斗个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利。”
他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那几株在寒冬中依旧挺拔的青松,眼神深邃:“李破想闹大?正好。这潭水越浑,底下的大鱼才越容易受惊,才会……自己跳出来。”
王琨看着父亲那副智珠在握的模样,心中稍安,但还是忍不住问道:“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等。”王嵩吐出一个字,随即又道,“去,把前几日收的那对‘翡翠玲珑杯’找出来,包好。”
“父亲这是要……送礼?”王琨一愣。
“送礼?”王嵩笑了笑,那笑容里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意味,“是该送份‘大礼’了。不过,不是送给乌桓,也不是送给李破。”
他转身,目光落在王琨身上:“你亲自去一趟驿馆,求见兀术鲁王子。就说,本官偶得一对前朝名匠打造的玉杯,听闻王子雅好此道,特献上把玩,以慰王子昨日受惊之苦。”
王琨眼睛猛地瞪大:“去见兀术鲁?父亲,这……这岂不是授人以柄?乌桓和李破正愁找不到咱们勾结北漠的证据呢!”
“证据?”王嵩嗤笑一声,“送礼示好,乃是官场常情,何来证据?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我王嵩,行得正,坐得直!更要让那位北漠王子知道,在这漳州城里,想跟他好好谈的,可不止乌桓和李破那等武夫!”
他拍了拍王琨的肩膀,语气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琨儿,记住,有时候,走到明处的棋子,反而比藏在暗处的,更安全,也更有用。去吧,大大方方地去,让所有人都看见。”
王琨似懂非懂,但见父亲神色笃定,只得压下心中忐忑,躬身领命而去。
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王嵩脸上那点笑意渐渐敛去,重新变得古井无波。
他走到书案前,摊开一张纸,提笔蘸墨,却久久未曾落下。
他在赌。赌乌桓不敢在使团眼皮底下动他,赌童逵背后的势力不会坐视不管,赌李破……找不到那最关键的一击必杀的证据!
然而,他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点——李破,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按常理出牌的人。
就在王琨捧着礼盒,刚刚走出王府大门,准备上马车时,街角拐弯处,突然传来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
只见李破一身染血的皮甲未换,腰挎一刀一剑,带着陈七以及十余名眼神冷厉、浑身煞气的刑名司精锐,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径直朝着王府大门走来!他们步伐统一,踏在青石板上铿然作响,瞬间打破了这条街虚伪的宁静!
王琨吓得手一抖,差点将手中的礼盒摔在地上,脸色瞬间惨白。
守在王府外的那些“眼线”也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李破会如此直接、如此蛮横地打上门来!
李破在王府大门前十步处站定,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先扫过吓得魂不附体的王琨和他手中那精致的礼盒,又缓缓抬起,落在门楣上那块“王宅”的匾额上。
“王队正,”李破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条街道,甚至穿透了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李某前来拜会,有要事相商,还请开门一见。”
门房老王头在里面听得真切,腿肚子直转筋,哪里敢开门?
府内,王嵩自然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他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浓墨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团丑陋的黑斑。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怒,但更多的是一种事情即将脱离掌控的寒意。
李破……他竟然敢直接打上门来?!他难道不怕引发内乱?不怕乌桓怪罪?
门外,李破见无人应答,也不着急,只是对陈七使了个眼色。
陈七会意,上前一步,运足中气,如同在刑名司升堂一般,高声喝道:“刑名司办案!王嵩队正涉嫌勾结北漠,阴谋行刺北漠使臣,祸乱漳州!奉旅帅密令,请王队正回衙问话!再不开门,视同抗命,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四个字,如同四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听到的人心上!
王琨再也站立不住,“噗通”一声瘫坐在地,礼盒滚落一旁,那对价值不菲的翡翠杯摔了出来,在青石板上碎裂开来,发出清脆却令人心悸的声响。
街面上一片死寂。所有暗处的眼线,附近胆大探头观望的邻居,都屏住了呼吸。
疯了!李破这是疯了!他竟然敢给一位旅帅心腹、掌管钱粮的队正扣上“勾结北漠”的帽子!还要“格杀勿论”?!
府内的王嵩,脸色终于彻底变了。他猛地将毛笔掷于地上,墨汁溅了他一身。
他没想到,李破竟然如此不讲规矩,如此……掀桌子!
这不是官场博弈,这他妈是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砰!砰!砰!”
陈七已经开始带人撞门!沉重的撞击声,如同擂鼓,一声声敲在王嵩的心坎上。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躲了。再躲下去,李破这个疯子,真敢带人杀进来!
“开门。”王嵩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对门外侍立、同样面无人色的管家吩咐道。
管家颤声应下,连滚爬爬地去传令。
沉重的朱漆大门,在刺耳的“吱呀”声中,缓缓向内打开。
门内,王嵩整理了一下衣袍,脸上强行挤出一丝惯有的、却有些僵硬的温和笑容,迈步而出。
门外,李破按刀而立,阳光照在他染血的皮甲和冰冷的脸庞上,如同战神临凡。他身后,是十余名如同恶狼般的刑名司精锐,杀气腾腾。
两人目光在空中相遇。
一个强作镇定,暗藏惊涛。
一个锋芒毕露,杀意凛然。
“李司丞,”王嵩拱了拱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这是何意?如此兴师动众,怕是……有些误会吧?”
李破看着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弧度。
“误会?”
他向前一步,逼近王嵩,声音如同寒冰碰撞:
“王队正,你觉得,我刑名司大牢里的刑具,会不会……也是一场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