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城破的第五日,初冬的暖阳懒洋洋地照在漳水河面上,泛着细碎的金光,却化不开两岸依旧弥漫的肃杀与隐约的血腥气。
城头变幻大王旗。昔日崔厚的刺史旌旗早已被踩踏成泥,取而代之的是幽州军陷阵旅那面略显破旧、却煞气冲天的黑底“乌”字旗,以及更多代表各队正的精悍小旗。一队队黑甲士卒执锐巡弋,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城内城外,确保这只刚刚到手的“肥羊”不会出现任何纰漏。
通判府,如今门庭若市。
不过,这“市”并非寻常百姓,而是漳州城内幸存的官吏、有头有脸的乡绅、以及一些嗅觉灵敏、试图在新主子面前留下印象的商贾。他们揣着各种心思,提着或轻或重的礼物,在府门外排成长队,等待着乌桓旅帅的接见,或者哪怕只是能递上一份名帖。
府内书房,乌桓依旧那身玄色常服,端坐主位,听着王嵩一条条禀报后续事宜。
“旅帅,缴获财货已清点封存,造册完毕。除留足本部赏赐及军需用度外,其余是否即刻装车,押送幽州?”王嵩手持文书,一丝不苟。
“不急。”乌桓手指敲了敲桌面,“夏侯校尉的回令未至,这些东西,先留在漳州。拿出一部分,采购粮草、药材、御寒衣物,分发给城中确有困难的百姓,尤其是那些在破城时受损的人家。”
王嵩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旅帅仁厚,此乃收拢民心之上策。属下立刻去办。”
“嗯。崔厚那些田产、商铺,暂时由苏通判代管,登记造册,不得变卖侵占。待朝廷……或夏侯校尉定夺。”乌桓补充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些东西,是战利品,更是政治筹码,如何分配,需要更高层面的博弈。
“是。”王嵩记下,继续道,“俘获郡兵中,剔除老弱及崔厚死忠,得精壮八百余人,如何处置,请旅帅示下。”
乌桓目光微闪:“打散,编入辅兵营,交由石牙操练。告诉他们,好好干,以前的事既往不咎,以后立了功,一样有赏赐,能堂堂正正穿我幽州军的号衣。”
这是要将降兵化为己用,补充陷阵旅的战损。王嵩心中佩服,乌桓此举,既显示了胸襟,也增强了实力。
“石牙队正那边……”王嵩提到石牙,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他昨日带着人在城里……‘募捐’,几家往日与崔厚走得近的大户,‘自愿’捐出了不少钱粮布匹,说是给弟兄们改善伙食、添置冬衣。动静……稍微大了点。”
乌桓闻言,非但没有动怒,嘴角反而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告诉石牙,适可而止。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别把地皮刮得太干净,咱们不是流寇。让他把名单和数目报上来,充入公账。”
“明白。”王嵩松了口气,看来旅帅对石牙的胡闹是默许的,只要不过分。
“李破情况如何?”乌桓终于问到了最关心的人。
“李副旅帅伤势恢复得很快,郎中都说罕见。昨日已能自行坐起,进些流食。只是失血过多,还需静养些时日。”王嵩回道,语气中带着一丝真正的钦佩。那般重伤,短短几日就能恢复到这地步,这年轻人的体魄和意志,实在可怕。
乌桓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让他好生养着,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去取。他的功劳,本帅记着。”
正说着,书房外传来亲兵的通禀:“旅帅,苏通判求见。”
“请他进来。”
苏修远穿着一身半新的官袍,神色比前几日从容了许多,但眉宇间依旧带着小心翼翼。他进门后先行一礼:“下官参见乌旅帅。”
“苏通判不必多礼,坐。”乌桓抬手示意,“城中民政繁杂,辛苦通判了。”
“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苏修远连忙道,“幸得旅帅鼎力支持,粥棚、医馆均已设立,尸骸也已基本清理掩埋,目前城中暂未发现疫病。只是……粮价虽暂稳,但民间存粮大多已被崔厚搜刮一空,若无外粮输入,恐难持久。”
“此事我已知晓。”乌桓道,“已派人持我手令,往邻近州县采购粮食。漳州要道,不容有失,夏侯校尉也不会坐视不管。”
苏修远心中稍安,又道:“还有一事……城中百姓及士绅,感念旅帅破城安民之恩,欲集资在城南为旅帅立一‘德政碑’,以彰旅帅功绩……”
乌桓闻言,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随即展平,摆了摆手,语气冷淡:“不必了。破城乃将士用命,安民乃本帅职责,何须立碑?有那钱财,多换些米粮救济饥民便是。”
苏修远碰了个软钉子,脸上有些讪讪,连声称是,不敢再提。
又商议了几件琐事,苏修远便识趣地告退了。
书房内重归安静。乌桓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熙攘的人群,目光深沉。立碑?不过是些阿谀奉承之辈的投机之举。他乌桓若要名,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军功,是掌控一方的权柄,而非这虚浮的石碑。漳州,只是他棋盘上落下的一子,远未到庆功的时候。
……
后院厢房。
李破半靠在床头,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阳光透过窗纸,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衬得他苍白的脸色多了几分生气。
夏侯岚正拿着一把小刀,笨拙地削着一个梨。她显然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梨皮被她削得坑坑洼洼,连带果肉也去了大半。
“喏,给你。”她终于削好,将那个只剩下核和小半果肉的“梨”递到李破面前,脸上带着点邀功似的得意,又有点不好意思。
李破看着她手上沾满的汁水,以及那个惨不忍睹的梨,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接了过来,低声道:“谢谢。”
他小口啃着那所剩无几的果肉,动作有些迟缓,牵动着腹部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夏侯岚坐在床边,双手托着腮,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郎中说了,你能吃东西就是好事。等你再好点,我让厨子给你炖参汤,补补气血。”
李破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吃着。他对夏侯岚的这份热情,始终保持着一种刻意的疏离。并非无情,而是他深知,自己与这位大小姐之间,隔着天堑。乱世之中,情愫是奢侈品,更是催命符。
见他沉默,夏侯岚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说道:“爹爹派人送信来了,夸你立了大功呢!还说等你伤好了,要亲自给你摆庆功宴!石牙哥他们都羡慕坏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苏文清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
“李公子,该喝药了。”她声音清越,举止得体。今日她穿着一身水蓝色的衣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更显得气质清冷如兰。
“有劳苏小姐。”李破点头致意。
夏侯岚看到苏文清,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站起身,语气不算生硬,但也带着明显的界限:“苏小姐来了。”
苏文清微微福了一礼:“夏侯小姐。”她将药碗放在床头,目光落在李破手中的梨核上,又看了看夏侯岚手上残留的汁水,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却什么也没说。
“李公子气色比昨日又好些了。”苏文清对李破道,“父亲说,城中事务渐稳,多亏了公子当日舍命取得的证据。如今满城百姓,都在传颂公子的义举。”
李破摇了摇头,声音依旧有些虚弱:“分内之事,不敢当百姓传颂。若非苏小姐那夜及时援手,破早已命丧黄泉。”
听他提及那夜,苏文清眸光微动,似有波澜,但很快平复,只是淡淡道:“公子言重了。”她顿了顿,又道,“公子好生休息,文清不打扰了。”
说完,她对夏侯岚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步履从容。
夏侯岚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哼了一声,虽然没说什么,但小嘴微微撅起,显然对这位“官家小姐”有些莫名的敌意。
李破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无奈一叹。他接过夏侯岚重新递过来的药碗,仰头将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
药的苦涩在口中蔓延,但他脑海中思索的,却是苏文清刚才的话。
满城传颂?
他李破要的,从来不是虚名。漳州之功,是他晋身的阶梯,但也必然会将他推向风口浪尖。乌桓的赏识,同僚的嫉妒,暗处的冷箭……接下来的路,并不会因为一场功劳而变得平坦。
他轻轻握了握拳,感受着体内那丝微弱却坚韧的气流。
伤,总会好的。
而握刀的手,不能软。
乱世的舞台很大,漳州,仅仅是个开始。
他的名字,李破,注定要随着这漳水波涛,传向更远、更汹涌的天地。
窗外,不知哪家院落,隐隐传来孩童追逐嬉戏的笑声,给这肃杀的城池,增添了一抹难得的生气。
李破闭上眼,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脸上。
他知道,休息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