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城破,已是第三日。
城中的血腥气尚未完全被寒风刮散,残垣断壁间,民夫和辅兵正在清理战场,掩埋尸首,以免引发瘟疫。陷阵旅的旗号飘扬在四门与城头,取代了昔日崔厚的刺史旌旗。街上行人依旧稀少,但那份城破前的死寂绝望,总算被一种小心翼翼、带着观望的生机所取代。乌桓下令开设的几处粥棚前排起了长龙,热腾腾的稀粥虽不能果腹,却像是一点微弱的火苗,勉强温暖着劫后余生的民心。
通判府,如今成了陷阵旅的临时帅府,也是整个漳州权力暂时的中心。
书房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乌桓卸了甲,只着一身玄色常服,更显身形挺拔,不怒自威。他面前的书案上,摊开着那本从崔厚密室搜出的秘账,以及李破拼死带出的金狼令与往来书信。
石牙、王嵩等一众将领分坐两侧,人人脸上都带着激战后的疲惫,但眼神里更多是兴奋与昂扬。漳州一下,不仅打通了通往幽州腹地的要道,更缴获了崔厚多年贪墨的巨额财富(虽大部分是金银细软,粮食不多),足以让陷阵旅肥得流油,更兼有此泼天大战功,上下封赏必然丰厚。
“旅帅,首级和俘虏清点完毕了。”王嵩拿着一份文书,沉声汇报,“阵斩郡兵及崔厚私兵一千三百余,俘两千四百人。我军阵亡四百二十七人,伤者逾千。缴获兵甲、粮秣、财货清单在此,初步估算,金银珠玉价值不下三十万两。”
众人闻言,皆是呼吸一促。三十万两!这还不算那些难以估价的古玩字画!崔厚这老小子,刮地皮的本事当真了得。
乌桓面色不变,只是手指轻轻敲了敲那枚金狼令,发出沉闷的声响:“崔厚呢?还活着?”
石牙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牙齿:“活着呢!好吃好喝伺候着,就是这老小子整天哭爹喊娘,一会儿要见旅帅您陈情,一会儿又撞墙寻死,被弟兄们看得死死的,想死都难!”
“看好他,连同这些证物,一并押送幽州,交由夏侯校尉处置。”乌桓淡淡道,“此人关系重大,是咱们陷阵旅此番‘奉旨讨逆’的铁证,不容有失。”
“明白!”石牙拍着胸脯,“保证一根毛不少地送到夏侯爷面前!”
乌桓点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王嵩身上:“王队正,此次破城,你调度后方,压制城头,功不可没。报功文书上,你当居次功。”
王嵩连忙起身,躬身道:“旅帅谬赞,此乃末将分内之事,不敢居功。若非李副旅帅冒死潜入,取得崔厚通敌铁证,动摇其军心,我等焉能如此顺利破城?论首功,非李副旅帅莫属!”他这话说得漂亮,既表了谦逊,也点了关键,更在众人面前坐实了李破的功劳。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石牙更是大嗓门道:“没错!破小子这回可是立了大功了!要不是他,咱们还得在城外喝西北风,跟崔厚那老乌龟干耗!这首功,谁他娘的也抢不走!”
乌桓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稍纵即逝:“李破之功,本帅自有计较。”他话锋一转,语气恢复冷硬,“当务之急,是稳定漳州局面。王嵩,安民告示要持续张贴,重点言明崔厚罪状,尤其是私通北漠、掏空官仓之罪!让百姓知道,是我幽州军拨乱反正,而非祸乱地方。”
“是!”
“石牙,城防不可松懈,俘虏尽快甄别,老弱遣散,精壮……可酌情补充我军损耗。严明军纪,敢有扰民者,杀无赦!”
“旅帅放心!哪个兔崽子敢炸刺,老子亲手剁了他!”
“另外,城中防疫之事,交由苏通判统筹,我军需全力配合。莫要城打下来了,却毁在一场瘟疫上。”
一道道命令清晰下达,众人领命而去。书房内只剩下乌桓一人,他重新拿起那枚金狼令,在指尖摩挲,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
后院厢房。
药味比前两日淡了些,但依旧萦绕不散。李破躺在榻上,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却平稳了许多。他昏迷了两日一夜,直到昨日黄昏才悠悠转醒,期间发了数次高热,呓语不断,全靠郎中和身边人精心照料,以及他自身那股远超常人的顽强生命力,才硬生生扛了过来。
此刻,他虽醒着,却没什么力气说话,只是睁着眼,望着屋顶的椽子,眼神有些空茫。肩头和腹部的伤口传来阵阵钝痛,提醒着他不久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
“醒了?感觉怎么样?”一个略带沙哑却难掩关切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李破微微偏头,看到夏侯岚坐在榻边的小凳上,手里还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米粥。她眼圈有些红肿,显然这几日没少担惊受怕,但此刻脸上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还……死不了。”李破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尝试动了一下,立刻牵扯到腹部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别乱动!”夏侯岚连忙放下粥碗,伸手想扶又不敢碰,急道,“郎中说了,你伤口深,得静养好些日子才行!”她看着李破苍白的脸和干裂的嘴唇,心疼得不行,拿起旁边温着的清水,用小勺一点点喂到他嘴边。
清凉的水液滑过喉咙,缓解了那股灼烧感。李破看着她小心翼翼、甚至有些笨拙的动作,心中微微一动。这金枝玉叶的大小姐,何时做过这等伺候人的活计?
“谢……谢谢。”他低声道。
夏侯岚脸一红,别开目光,小声嘟囔:“谁要你谢……只要你好好活着就行。”她重新端起粥碗,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递到他唇边,“吃点东西吧,你都几天没正经进食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随即苏文清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汤药走了进来。她依旧是那副清冷疏朗的模样,只是眉宇间也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夏侯小姐,李公子该喝药了。”她将药碗放在床头,声音平静。
夏侯岚动作一顿,抬头看了苏文清一眼,语气不算冷淡,但也谈不上热络:“有劳苏小姐。”
苏文清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李破脸上,与他短暂对视了一瞬。李破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钦佩,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李公子感觉可好些了?”苏文清轻声问道。
“好多了,多谢苏小姐那日……救命之恩。”李破挣扎着想坐起来一些,以示郑重。
“公子不必多礼。”苏文清连忙虚按一下,“公子是为漳州百姓受伤,文清所做,微不足道。父亲已在全力安抚城中百姓,清理崔厚余毒,如今局面初步稳定,公子可安心静养。”
她言语得体,既表达了谢意,也说明了现状,更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与夏侯岚那几乎不加掩饰的担忧和情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破心中明了,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苏文清也没有久留,叮嘱了几句按时喝药、注意休息的话,便转身离开了,临走前,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夏侯岚和她手中的粥碗。
厢房内又只剩下两人。夏侯岚默默喂完粥,又伺候李破喝了药。苦涩的药汁让他皱紧了眉头。
“很苦吧?”夏侯岚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想笑,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几颗蜜饯,“喏,偷偷藏起来的,快含一颗。”
李破看着她那带着几分狡黠和期待的眼神,没有拒绝,张口含住了一颗。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瞬间冲淡了药的苦涩。
“怎么样?甜不甜?”夏侯岚眼睛亮晶晶地问。
“……甜。”李破咽下蜜饯,低声应道。
夏侯岚顿时笑靥如花,仿佛比吃了蜜饯还要甜上几分。
这时,门外传来石牙那标志性的大嗓门:“破小子!能喘气不?哥哥来看你了!”
话音未落,石牙那雄壮的身影就挤了进来,看到李破醒着,顿时喜上眉梢:“嘿!真醒了!我就说你小子命硬得像块石头,阎王爷都不收!”他凑到榻前,仔细打量了李破几眼,又看了看旁边的夏侯岚,咧嘴笑道,“岚儿小姐也在啊,辛苦辛苦!”
夏侯岚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身道:“石牙哥你们聊,我去看看药熬好了没。”说着便快步出去了。
石牙嘿嘿一笑,拉过凳子大马金刀地坐下,用力拍了拍李破没受伤的肩膀(依旧让李破龇了龇牙):“好小子!真有你的!单枪匹马闯龙潭,把崔厚那老小子的卵蛋都掏出来了!这回咱们陷阵旅可是露了大脸了!乌桓老大说了,首功是你的!跑不了!”
李破对这些虚名并不十分在意,更关心现实问题:“旅帅……对后续有何安排?”
“还能咋安排?”石牙满不在乎,“崔厚押送幽州,咱们暂时驻扎漳州,稳定局面。缴获的钱财,少不了弟兄们的好处!你小子这份,哥哥我给你盯着,谁也别想贪墨了去!”他压低声音,挤眉弄眼,“等你伤好了,升官发财,指日可待!到时候,嘿嘿……”
他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目光还瞟了瞟门外。
李破无奈地扯了扯嘴角,牵动了伤口,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行了,你好好养着!”石牙见他模样,也不再打扰,“哥哥我去巡城了!这漳州城,现在可是咱们的地盘了!”
石牙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厢房内重新安静下来。李破靠在枕头上,感受着伤口传来的阵阵疼痛,体内却有一股微弱的气流在缓缓运转,修复着受损的经脉脏腑。那是老瞎子传授的粗浅法门和“黑玉断续膏”残留的药力,再加上胸口玉坠持续散发的温润暖意,共同作用的结果。
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义庄的搏杀,苏文清墙头射出的弩箭,石牙破门而入的咆哮,乌桓冰冷而威严的目光……
漳州一役,他赌赢了。用命赌来了一份沉甸甸的军功,赌来了在陷阵旅、在乌桓心中更重的分量,也赌来了在这乱世中,继续向上攀爬的一块坚实基石。
但他也清楚,功劳越大,觊觎的目光也会越多。王嵩那看似谦和实则深沉的眼神,乌桓那深不见底的心思,还有这漳州城内盘根错节的势力……
乱世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而他的脚下,已非昔日那片只能挣扎求存的泥沼。
他轻轻握了握拳,感受着体内逐渐滋生的力量。
路,还很长。
而他的名字,李破,经此一役,将不再仅仅局限于陷阵旅一隅。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少年校尉的刀,已然饮血开锋。
下一步,该指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