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声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有时候,比真金白银还压手,比醇酒美人还醉人。
李破躺在通判府后院的厢房里,对外面因他而起的风波尚且一无所知。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伤口的剧痛和高烧后的虚弱,如同两把钝刀子,交替切割着他的精神和**。只有在偶尔清醒的片刻,他才能就着夏侯岚或苏文清的手,喝下几口苦得能让人把隔夜饭都吐出来的汤药,或者勉强咽下一点稀薄的米粥。
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放在砧板上的肉,只能被动地承受着一切。这种感觉很糟糕,比在义庄被围杀时更让他无力。至少那时,他还能握紧刀,决定自己的生死,拉几个垫背的。
“啧,你小子,命是真硬。”石牙的大嗓门又一次打破了厢房的宁静,他像一尊铁塔般杵在床头,带来一股外面的寒气,“这才几天,就能睁眼瞪人了?老子当初在腿上挨一箭,都趴了半个月!”
李破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动了腹部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沙哑的音节:“石牙哥……谬赞……”
“谬个屁!”石牙大手一挥,一屁股坐在床边的凳子上,那凳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你是没听见,现在城里都把你传成啥样了!说你单枪匹马,夜闯义庄,独战北漠十八大高手,杀得血流成河,最后一把火点了崔厚老儿的棺材本,还顺手把他通敌的信件揣怀里带了出来!好家伙,说得跟你亲眼看见似的!”
李破闭了闭眼,心中并无多少得意,只有一丝荒谬和警惕。传言显然失真得厉害,将他潜入、侦查、搏杀、盗信的艰难过程,简化成了话本里的英雄演义。这背后,恐怕少不了乌桓或有心人的推波助澜。捧得越高,摔得越惨。
“都是……旅帅运筹,弟兄们用命……”他低声道,这是最稳妥的说法。
“得了吧,跟哥哥我还来这套虚的!”石牙不满地撇撇嘴,随即又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兴奋,“不过说真的,破小子,你这回可是露了大脸了!乌桓老大已经写了详细的报功文书,八百里加急送往幽州了!首功!板上钉钉的首功!等着吧,等夏侯校尉的嘉奖令下来,你小子起码得再升一级!到时候,看孙啸云那帮龟孙子还敢不敢鼻孔朝天!”
升官?李破心中微动。这确实是他搏命想要的东西。只有手握更大的权柄,才能更好地活下去,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石牙哥,”他喘了口气,问道,“城外……北漠那边,有动静吗?”
这才是他真正关心的问题。崔厚倒了,但北漠左贤王的三万铁骑还在镇北关外“狩猎”。他们费尽心机谋划漳州,绝不会因为一个崔厚的失败就轻易放弃。
提到北漠,石牙脸上的兴奋淡了些,粗声道:“探马回报,那帮蛮子还在关外晃悠,没退,但也没进一步的动作。估摸着是在观望,看咱们拿下漳州后的反应。放心,乌桓老大早有安排,城防固若金汤,他们敢来,保管崩掉他们满嘴牙!”
李破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军事上的事情,乌桓自有决断,他现在一个伤号,操心也是白搭。
石牙又絮絮叨叨说了些城里的趣闻,比如哪家大户给陷阵旅“捐”了多少车粮食,哪个原先崔厚手下的官员吓得自己把官帽都扔了,还有王嵩那老小子最近走路都带风,据说在忙着清点崔厚的家眷,看看有没有漏网之“财”……
“对了,”石牙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挤眉弄眼地道,“那位苏小姐,可是天天往这儿跑,送药送汤,殷勤得很呐。岚儿小姐那脸,都快拉到地上去了。破小子,可以啊,这才几天,就把通判府的千金迷得团团转?有啥秘诀,跟哥哥说道说道?”
李破闻言,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是一阵无奈。苏文清是感念他的“救城”之举,加之可能存了几分对他这个“神秘少年”的好奇。而夏侯岚……那份心思几乎写在了脸上。这两个女子,一个清冷如兰,一个炽热如焰,身份背景更是天差地别,都是麻烦。
“石牙哥说笑了,”李破闭上眼睛,语气平淡,“我如今这般模样,能活命已是侥幸,岂敢他想。”
“嘿,没劲!”石牙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也觉得无趣,又叮嘱了几句好好养伤,便起身离开了。
石牙走后,厢房里重新安静下来。李破能听到窗外风吹过枯枝的声音,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陷阵旅士卒操练的号子声。一切似乎都在走向正轨,但他心中那根弦,却始终紧绷着。
名声、军功、上官的赏识、同僚的嫉妒、女子的情愫,还有虎视眈眈的外敌……这些东西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紧紧缠绕。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枚狼形玉坠紧贴着皮肤,传来温润的触感。这玉坠似乎总能在他最虚弱的时候,给予他一丝奇异的力量和安宁。
“玉坠……老瞎子……‘狼煞’……”他喃喃自语,这些谜团依旧笼罩在迷雾中。老瞎子知道他身怀玉坠,乌桓是否也知道?他们在这玉坠上,究竟看到了什么?是祸是福?
思绪纷乱间,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夏侯岚。
她今天换了一身鹅黄色的袄裙,衬得小脸愈发娇艳,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色。她手里端着一碗刚炖好的参汤,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
“李破,你好些了吗?”她声音轻轻的,带着少女特有的软糯,“我让厨子炖了参汤,你快趁热喝点,补补元气。”
看着夏侯岚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李破心中微微一叹。他接过参汤,低声道:“有劳小姐费心。”
“跟我还客气什么。”夏侯岚在他床边坐下,看着他小口喝汤,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刚才……石牙哥是不是又来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了?你别听他的,好好养伤最重要。”
李破嗯了一声,没有接话。
夏侯岚看着他沉默的侧脸,心里有些委屈,又有些气闷。她知道自己不该在这种时候使小性子,可看到苏文清那般从容得体地出入这里,而李破对她似乎也并无排斥,她心里就像堵了一团棉花,说不出的难受。
“那个苏小姐……”她咬了咬嘴唇,还是问了出来,“她是不是……对你很好?”
李破喝汤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向夏侯岚。少女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此刻写满了紧张和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醋意。
他放下汤碗,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苏小姐是感念我为漳州所做之事,亦是代苏通判略尽地主之谊。破,心中有数。”
他没有给出明确的承诺,也没有否认什么,但那句“心中有数”,却像一颗定心丸,让夏侯岚瞬间安心了不少,脸上也重新露出了笑容。
“那你快把汤喝完,凉了就不好喝了。”她语气轻快起来,仿佛刚才的阴霾从未出现过。
李破低下头,继续喝汤,心中却并无多少波澜。乱世之中,儿女情长太过奢侈。他现在需要的不是温柔乡,而是尽快恢复实力,握住更多的力量。
名声已经传开,接下来,该是如何将这名声,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权势了。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漳州城的夜晚,依旧带着战后的肃杀。但在这间小小的厢房里,却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参汤的温热,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少女的馨香。
李破知道,这样的平静,不会太久。
他得尽快好起来。
幽州,夏侯琢,还有那广阔而残酷的天下,都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