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城的白日,在一种诡异的喧嚣与死寂交织中艰难熬过。
城南外,陷阵旅砍伐树木、打造攻城器械的号子声震天动地,烟尘隔着城墙都能隐约望见。城头上,守军士卒的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握着兵刃的手心满是冷汗。城内,流言如同地下滋生的藤蔓,在街坊巷陌间疯狂蔓延,搅得人心惶惶,连带着巡街的郡兵都多了几分暴躁与戾气,呵斥驱赶着任何敢在街头稍作停留的百姓。
回春堂的生意倒是因此“兴隆”了不少,多是些在混乱中被误伤或是因惊恐忧思而病倒的可怜人。吴郎中忙得脚不沾地,小栓子跑前跑后,累得舌头都吐了出来。李破扮演的“陈洛”东家,也帮着分拣药材,接待病人,一副兢兢业业、努力在乱世求存的落魄商人模样,只是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不时掠过鹰隼般的锐光。
他一直在等,等苏文清的信号,等乌桓城外施压的效果,等一个能撬动崔厚这块顽石的契机。
黄昏时分,喧嚣暂歇,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压抑笼罩全城。李破借口清点库房,来到后院。目光扫过东墙角,第三块松动的砖石缝隙间,一点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黄色粉末,在夕阳余晖下微微反光。
信号来了!
李破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用脚将旁边些许尘土拨过去,掩盖了痕迹。他回到前堂,对正在捶打着酸痛腰背的吴郎中道:“吴老伯,今日看诊的几位病人,症状都有些奇特,似乎共用了一味不常见的引子。我记得库房角落里还有些早年留下的‘龙涎香’残末,或许能对症,我去找找看。”
龙涎香名贵,即便只是残末,也足以让吴郎中不再细问,只是叮嘱道:“陈东家仔细些,那东西金贵,别和别的药材混了。”
李破应了一声,提了盏昏暗的油灯,再次回到后院库房。他并未真的去寻找什么龙涎香,而是悄无声息地来到后门处,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外面巷子无人,这才如同鬼魅般闪身而出,融入渐浓的暮色里。
与苏文清的会面地点,选在城东一处香火早已断绝、荒废多年的小土地庙。庙宇残破,蛛网密布,神像斑驳,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几分阴森。
李破先到一步,隐匿在庙后一株枯死的老槐树阴影里,仔细确认四周并无埋伏或眼线。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一个穿着深灰色斗篷、身形娇小的人影,步履轻捷地沿着荒草小径走了过来,在庙门口停下,警惕地四下张望。
正是苏文清。她卸下了裙钗,一身利落的劲装,更显得身姿挺拔,只是斗篷的兜帽未能完全遮掩住她脸上那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紧张。
李破从阴影中缓缓走出,低声道:“苏小姐。”
苏文清猛地转身,看到李破,明显松了口气,但握着腰间(想必藏有短剑)的手并未松开。“你来了。”她的声音透过面纱,带着一丝沙哑。
“情况如何?”李破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
苏文清从斗篷内取出一张折叠的、边缘有些毛糙的粗纸,递给李破:“这是我根据父亲书房的州府舆图,凭着记忆摹画的部分城西区域。父亲醉酒那晚,含糊提到‘北漠信使藏在……’,后面虽未明说,但他手指无意识地在舆图上划过,落点大致在……这一带。”她纤细的手指在粗纸上一处标着废弃染坊和几处民宅的区域点了点。
李破接过粗纸,就着微弱的天光仔细查看。苏文清画得虽然简略,但街道、主要建筑轮廓清晰,尤其那片区域,被她用炭笔着重圈了出来。
“这一片鱼龙混杂,多有外来流民聚集,确实是个藏匿的好地方。”李破沉吟道,“还有别的发现吗?”
苏文清咬了咬下唇,继续道:“我暗中查了府衙近期的出入记录和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书副本,发现崔厚的心腹师爷,最近以采买‘防寒物资’为名,从官仓(虽然可能已空)调拨了一批皮料和烈酒,数量不大,但接收地点并非军营或刺史府,而是一个登记在城外商人名下、但在城内有一处货栈的地址。我悄悄去看过,那货栈……就在这片区域边缘,看似寻常,但守卫都是生面孔,眼神很凶。”
皮料、烈酒……这都是北地之人喜好之物。李破眼中寒光一闪,这线索极为重要!
“另外,”苏文清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厌恶,“我按你所说,留意了凝香苑那个芸娘。她……她近日接待了一位‘北地来的豪商’,出手阔绰,但行事神秘,很少露面。而且,钱德禄这两日往凝香苑跑得更勤了,似乎……不单单是为了芸娘,偶尔会与那位‘豪商’带来的护卫在偏厅‘偶遇’,交谈片刻。”
豪商?护卫?李破几乎可以肯定,那所谓的“豪商”就是北漠信使或其重要随从!钱德禄在其中扮演的,恐怕不只是牵线搭桥那么简单,更像是具体的联络人!
“苏小姐,你做得很好。”李破收起粗纸,郑重道,“这些信息至关重要。”
得到肯定,苏文清紧绷的肩膀似乎松弛了一丝,但眼中的忧虑更甚:“可是……城外北漠大军压境,城内流言四起,我父亲他……他今日又被崔厚叫去,回来后人更沉默了,只叹气说‘大势已去,无力回天’……我们,我们真的还有希望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切的无力感,仿佛在黑暗中摸索,却看不到丝毫光亮。
李破看着她那双在暮色中依然明亮的眸子,里面盛满了对家国、对亲人的担忧。他沉默片刻,缓缓道:“大势并非天定,事在人为。崔厚倒行逆施,私通外敌,已是自绝于朝廷,自绝于百姓。如今城外有我幽州数千精锐,城内有苏小姐这般心怀正义之士,更有无数不甘引颈就戮的军民……未必不能搏出一线生机!”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像冰冷的铁锤,敲碎了苏文清心头的部分阴霾。
苏文清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比自己似乎也大不了几岁、却仿佛经历过无数风雨、眼神坚定如磐石的少年。一股莫名的信心,悄然在她心中滋生。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她问道,语气重新变得坚定。
“你继续利用身份,暗中留意刺史府和那处货栈的动静,尤其是钱德禄和那位‘豪商’的往来。但切记,安全第一,不可冒险!”李破叮嘱,“我会想办法确认北漠信使的具体藏身地点,并寻找他们与崔厚勾结的物证。”
他顿了顿,补充道:“城外大军会持续施压,崔厚拖不了多久。他要么尽快与北漠完成交易,要么……可能会提前逃跑。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苏文清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就在这时,远处隐隐传来了巡夜兵丁的梆子声。两人都知道,此次会面必须结束了。
“一切小心。”李破最后说了一句,身形向后一退,再次融入老槐树的阴影中,消失不见。
苏文清站在原地,望着李破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寒风吹起她斗篷的边角,猎猎作响。她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土地庙重归寂静,只有风声呜咽。
李破在曲折的小巷中快速穿行,脑海中飞速整合着苏文清带来的信息。城西废弃染坊区域、可疑的货栈、凝香苑的北地“豪商”……目标范围正在急剧缩小!
他现在急需一个机会,一个能潜入核心区域,拿到铁证的机会!
或许……可以从那个贪财好色、又似乎与北漠人有直接联系的钱德禄身上打开突破口?
他摸了摸怀中那截乌桓送来的阴沉木,冰冷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
乱局如棋,他已落子。
接下来,就看谁能更快地……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