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牙和侯三回到刑名司衙门时,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李破正就着油灯看一份刚送来的文书——是乌桓让人抄送过来的,关于北漠骑兵的最新动向。野狼谷那五百骑分成了三股,每股百余人,呈扇形散开,像是在搜索什么,又像是在布防。其中一股,确实朝着黑风坳方向移动了约十里,然后停了下来。
“他娘的,这些北漠狼崽子,到底在搞什么鬼?”石牙一屁股坐在李破对面,抓起桌上的冷茶灌了一大口,抹了抹嘴,“既不进攻,也不退走,就在那儿晃悠,跟逛自家后花园似的。”
侯三更冷静些,他先向李破行了个礼,然后才低声道:“副旅帅,慈云庵后山那个矿道入口找到了。确实隐蔽,在一处倒塌的茅屋下面,洞口用木板和杂草盖着,若不是刻意翻找,根本发现不了。洞口有新鲜脚印,不止一个人的。”
李破放下文书,抬头:“能进去吗?”
“试了试,入口处塌了半截,但里面似乎还能走。”侯三道,“不过没敢深入,怕有埋伏,也怕触动机关。洞口附近捡到了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物件,放在桌上。
是一枚铜制钥匙,样式古朴,已经生了绿锈,但齿痕清晰,显然还能用。钥匙尾部系着一截断裂的红绳,绳头参差不齐,像是被人用力扯断的。
“钥匙……”李破拿起那枚钥匙,在灯下仔细端详,“青蚨从商人手里拿的包袱里,装的也是钥匙。看来,这条‘老路’确实需要特定的钥匙才能打开某些门或者机关。”
“要不要我带几个弟兄,趁夜摸进去探探?”石牙跃跃欲试,“管他什么机关埋伏,老子一把火烧进去,什么妖魔鬼怪都给他烤熟了!”
李破摇头:“不急。青蚨既然拿了钥匙,说明他近期一定会用这条矿道。咱们现在进去,万一触动了什么,打草惊蛇,反而得不偿失。”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张蛛网般的线索图前,用炭笔在“慈云庵”和“废弃矿道”之间画了一条粗线,又在旁边写下“钥匙”二字。
“青蚨在等什么?”李破自言自语,“等货物集齐?等接应的人?还是……等某个时机?”
“副旅帅,”陈七从外面进来,脸色有些古怪,“驿馆那边又派人来了,这次不是吴书办,是冯侍卫亲自来的。说高大人请您即刻过去,有要事相商。”
李破和石牙对视一眼。冯侍卫亲自来,说明高启是真急了。
“告诉他,我这就去。”李破对陈七道,随即转向石牙和侯三,“你们两个,带人继续盯着慈云庵和福缘客栈。尤其是青蚨,他今晚若有任何异动,立刻来报。但记住,不要动手,只要盯死。”
“明白!”两人齐声应道。
李破换了身干净的外袍,想了想,又把乌桓给的那副臂甲套在左臂上——藏在衣袖里,外面看不出来。破军剑依旧挂在腰间,他检查了一下剑鞘的扣带,这才出门。
驿馆暖阁里,气氛比白天更加凝重。
高启没坐,而是背着手在窗前踱步,脚步又快又急。冯侍卫如同影子般立在角落,吴书办则垂手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桌上摆着几份摊开的文书,还有那枚靖北王虎符——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青铜光泽。
“卑职李破,参见高大人。”李破进门,抱拳行礼。
高启猛地转身,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焦躁:“李破!慈云庵的事,到底查得怎么样了?吴书办回来说,你怀疑‘青萍先生’藏在那里,可有确凿证据?”
“回大人,目前还在查证。”李破不慌不忙,“据线报,慈云庵近日确有可疑人物出入,且庵中一小尼姑与外界频繁联络。更关键的是,卑职的人在庵后发现了疑似秘密通道的入口。”
“秘密通道?”高启眼神一凛。
“是。”李破点头,“一处废弃矿道的入口,据传可直通城外。若‘青萍先生’真藏身庵中,此通道便是其最好的逃生之路。”
高启快步走到地图前,手指在上面快速移动,最终停在慈云庵的位置:“矿道出口在何处?”
“尚不清楚。”李破如实道,“矿道年久失修,内部情况不明,卑职不敢贸然深入探查,以免打草惊蛇。”
高启沉默片刻,忽然道:“若现在派兵包围慈云庵,强行搜查,你觉得如何?”
李破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为难之色:“大人,慈云庵毕竟是佛门清净地,若无铁证便强行搜查,恐引百姓非议,朝中御史也必会借题发挥。况且……若‘青萍先生’真在庵中,必有后手,一旦强攻,他很可能通过密道逃脱,届时……”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高启烦躁地一挥袖子,“难道就任由他在眼皮子底下逍遥?岑御史后日就到,本官若拿不出像样的东西,如何交代?”
李破心中一动。原来高启急的是这个。岑溪水后天就到,他必须在之前拿出足够分量的“政绩”。
“大人,”李破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卑职倒有一计,或可一试。”
“说!”
“既然矿道是‘青萍先生’可能的逃生之路,我们何不……守株待兔?”李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暗中监控矿道入口,同时在可能的出口处布下伏兵。然后……故意放出些风声,就说已经掌握了‘青萍先生’藏身慈云庵的确凿证据,将于后日清晨动手搜捕。”
高启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你是说……打草惊蛇,逼他自己从密道跑出来?”
“正是。”李破点头,“‘青萍先生’行事谨慎,得知消息,必不会坐以待毙。只要他一动,咱们的伏兵就能将其擒获。而且,他是从密道‘逃跑’时被抓,人赃并获,合情合理,谁也挑不出毛病。”
高启抚掌:“好计!如此一来,既不用强攻慈云庵惹人非议,又能名正言顺地抓住‘逆首’,还能在岑溪水到来之前把案子办成铁案!”
他越说越兴奋,在屋里踱了几步,忽然停下,看向李破:“李司丞,此计甚妙!就按你说的办!你需要多少人手?本官让殿前司全力配合!”
李破心中暗笑,脸上却正色道:“大人,此事贵在隐秘。人手不宜过多,且必须是精锐。卑职建议,由刑名司和陷阵旅抽调可靠人手,负责监控和伏击。殿前司的弟兄……可在外围布防,防止有其他意外。”
这话说得漂亮——既揽下了核心任务,又把殿前司安排在了外围打杂。高启此刻正沉浸在即将抓到“青萍先生”的喜悦中,也没细想,直接点头:“好!就依你!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谢大人信任!”李破抱拳,“卑职这就回去布置。后日清晨之前,定给大人一个交代!”
从驿馆出来,夜风一吹,李破只觉得后背又湿了一层。跟高启这种老狐狸周旋,每句话都要在脑子里转三圈,既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又要让他觉得一切尽在掌握,真比打一场仗还累。
不过,计划算是成了。
他翻身上马,对陈七道:“去福缘客栈。”
“现在?”陈七一愣,“青蚨那边……”
“就是现在。”李破眼神冷冽,“高启已经上钩了,咱们也得加快动作。青蚨今晚一定会有所行动——要么转移货物,要么通过矿道出城。在他动之前,咱们得先‘帮’他一把。”
福缘客栈离驿馆不远,是一栋三层木楼,此刻大部分窗户都黑着,只有门口挂着两盏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摇晃。
侯三安排的暗哨在对面茶楼的二楼,见到李破过来,连忙下来禀报:“副旅帅,青蚨一个时辰前回了客栈,再没出来。不过……两刻钟前,有个小乞丐往客栈里送了个食盒,说是天字三号房客人订的宵夜。”
“食盒检查了吗?”
“查了,就是普通的馄饨和烧饼,没别的东西。”暗哨道,“但送食盒的小乞丐有点奇怪——他左脚鞋底沾了不少红泥,这种泥巴,只有城西乱葬岗附近才有。”
乱葬岗?李破眼神一凝。那里离慈云庵后山可不远。
“小乞丐人呢?”
“送完食盒就往西边走了,咱们的人跟了一段,被他甩掉了——那小子对巷子熟得很,像个地老鼠。”
李破沉吟片刻,忽然笑了:“看来,青蚨是在等消息。食盒是幌子,真正的信息,可能在小乞丐身上,或者……在食盒的某层夹板里。”
他抬头看了看福缘客栈三楼那扇黑着的窗户——天字三号房。
“陈七,你带两个人,扮成巡夜的更夫,在客栈前后门盯着。若青蚨出来,不要跟太紧,只要确定他的方向就行。”李破吩咐,“我去会会那个小乞丐。”
“副旅帅,太危险了,还是我去吧。”陈七劝阻。
“无妨。”李破摆手,“一个乞丐而已。况且……我总觉得,这孩子可能知道点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他让陈七等人留在原地,自己则脱下官袍外衫,只穿里面的深色棉袄,又将头发弄乱些,看起来像个赶夜路的寻常百姓。然后朝着城西乱葬岗方向走去。
夜已深,街上行人稀少。李破走得不快,目光扫过街边的阴影和巷口。乱葬岗在城西最偏僻处,要穿过一片贫民区。这里的巷子又窄又脏,积雪被踩成了黑乎乎的泥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腐臭味。
刚转过一个弯,李破忽然停下脚步。
前面巷子口,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就着远处一户人家窗缝里漏出的微光,啃着半个硬邦邦的馍。正是白天那个偷烧饼、后来被李破收留的狗娃。
狗娃也看见了他,愣了一下,随即站起身,有些局促地擦了擦嘴:“李……李官爷。”
李破走到他面前,看着他脚上那双破得快露出脚趾的鞋,鞋底果然沾着不少暗红色的泥巴。
“这么晚了,怎么在这儿?”李破问。
狗娃低下头:“我……我出来找点吃的。伙房的王大叔说,要是能找到野狗窝,说不定能掏到几个蛋……”
“乱葬岗那边,有野狗窝?”
狗娃身子微微一僵,没说话。
李破蹲下身,平视着他:“狗娃,你白天说会盯梢,会认字。那我问你,你今天是不是帮人送了东西?一个食盒,送到福缘客栈?”
狗娃猛地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但很快又镇定下来:“没……没有。”
“你鞋底的红泥,只有乱葬岗附近才有。”李破语气平静,“福缘客栈在城南,你从城西过去,一路踩的都是黑泥雪水。这红泥,是刚沾上不久的。”
狗娃咬着嘴唇,不说话。
李破从怀里摸出几个铜钱,塞到他手里:“告诉我,谁让你送的食盒?食盒里除了吃的,还有什么?说实话,这些钱都是你的。不说……”他顿了顿,“你明天就不能在刑名司待了。”
狗娃看着手里的铜钱,又看看李破,眼中挣扎了许久,终于低声道:“是……是一个穿青衣服的叔叔,在乱葬岗那边的土地庙里给我的。他说把食盒送到福缘客栈天字三号房,就能得十个铜钱。食盒……食盒第二层夹板下面,有张纸条。”
“纸条上写的什么?”
“我不认识全部字……”狗娃努力回忆,“就记得开头是‘子时三刻’,后面有个‘矿’字,还有个‘钥匙’。”
子时三刻,矿,钥匙。
李破心中豁然开朗。青蚨约定的行动时间,就是子时三刻,通过矿道,用钥匙打开某道门!
“那个青衣叔叔,长什么样?”
“蒙着脸,看不清。”狗娃道,“但他左手小指……只有半截。”
果然是青蚨!
李破站起身,拍了拍狗娃的肩膀:“做得不错。这些钱你拿着,回去睡觉。今晚的事,对谁都别说。”
狗娃用力点头,攥紧铜钱,转身跑进了黑暗的巷子。
李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子时三刻……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
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该回去布置了。
这场狐狸与狼的游戏,终于要见真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