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尼姑提着空篮子回到慈云庵侧门时,雪已经停了。她低着头,脚步匆匆,右脚确实有些跛,但走得并不慢。进门后,她回头谨慎地看了一眼巷子——空无一人,只有几只麻雀在雪地里蹦跳——这才轻轻掩上门,插上门闩。
庵堂里静悄悄的,早课的诵经声已经停了。她穿过前院,绕过正殿,径直走向后院西北角那间最偏僻的禅房。禅房门虚掩着,她推门进去,反手关好。
屋里没点灯,只有窗外积雪反射的微光。一个穿着灰色僧衣、背对着门的老尼坐在蒲团上,手里捻着一串佛珠,声音嘶哑:“东西送出去了?”
“送出去了。”小尼姑将空篮子放在门边,低声道,“当铺后门接应的是个伙计,收了篮子,什么也没说。”
“没被人盯上?”
“应该没有。”小尼姑犹豫了一下,“不过……回来的路上,总觉得有人跟着。但拐了两个巷子,又没见人影。”
老尼手中的佛珠停了停,随即又继续捻动:“风声越来越紧了。青蚨那边怎么说?”
“青蚨先生让我带话给师父,”小尼姑声音压得更低,“他说‘货’已经齐了,但出城的路被盯死了。高阎罗的人在四门加了三道岗,连排水渠都有人守着。北边……北边催得急,最迟明晚,货必须出城。”
“明晚?”老尼冷笑一声,“说得轻巧。现在别说货,就是只耗子想溜出漳州城,都得被查三遍祖宗八代。”
“青蚨先生说……”小尼姑顿了顿,“若是陆路实在走不通,或许可以试试‘老路’。”
老尼猛地转过身——竟是个面容枯槁、左眼浑浊的老尼姑,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她那只浑浊的左眼死死盯着小尼姑:“他疯了?那条路三十年没人走过了!塌了多少段都不知道!而且……”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恐惧,“那下面埋着什么东西,你忘了吗?”
小尼姑脸色白了白,显然也知道“老路”指的是什么。那是前朝开凿的一条秘密矿道,据说直通城外山里,但当年因为事故死了不少人,被封了,后来就再没人敢走。
“青蚨先生说,这是最后的办法。”小尼姑低下头,“如果明晚之前还找不到别的路子,就只能冒险了。”
老尼沉默了许久,久到小尼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才缓缓开口:“去告诉他,子时之前,我要知道确切计划。还有……”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让他把‘钥匙’准备好。那条路……没钥匙,谁也别想活着走出去。”
“是。”小尼姑躬身,退出了禅房。
房门关上,老尼坐在昏暗的光线里,手中的佛珠捻得飞快,嘴里喃喃自语:“三十年……该来的,总要来……”
“眉毛有痣,右脚微跛。”
李破坐在刑名司值房里,用炭笔在纸上写下这两个特征,然后画了一条线,连到“慈云庵”三个字上。旁边还标注着“清晏园—杜蘅—荷花池底账册”“永济当铺—青蚨—福缘客栈”等字样,整张纸看起来像张蜘蛛网。
“这小尼姑不简单啊。”石牙凑在旁边看,摸着下巴上新冒出来的胡茬,“能替青蚨跑腿,还能进当铺后门……估计在慈云庵里也不是普通扫地的。”
“当然不普通。”李破放下炭笔,“一个十六七岁的尼姑,能跟听雨楼的外围管事直接联系,要么是青蚨的心腹,要么……”他顿了顿,“她在慈云庵里的地位,恐怕不低。”
陈七从外面进来,带进一股寒气:“副旅帅,福缘客栈那边有动静。青蚨半个时辰前出门了,没穿青衫,换了身普通棉袄,去了城南的‘醉仙楼’。侯三跟进去看了,他在二楼雅间见了一个人。”
“什么人?”李破抬头。
“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面生,不是漳州本地口音,有点像……河西那边的。”陈七道,“两人在雅间里待了一刻钟,出来时青蚨手里多了个包袱,比早上从当铺拿的那个大。那商人先走,青蚨过了半炷香才离开,直接回了客栈,没再出来。”
“包袱里是什么?”
“不清楚。但侯三说,青蚨拿包袱时,里面传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像是……钥匙?”
钥匙?李破眉头一皱。联想到小尼姑去当铺送的空篮子——篮子能装什么?小件物品,或者……信件?
“让侯三想办法,弄清楚那商人的身份和落脚点。”李破快速吩咐,“另外,盯紧青蚨。他拿了钥匙,下一步肯定要有动作。”
“是!”
陈七刚走,豆子又急匆匆进来,脸色不太好看:“副旅帅,高大人的吴书办又来了,在前厅等着,说……说高大人对追捕‘青萍先生’的进展很不满意,让您立刻去驿馆解释。”
李破和石牙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冷笑。
“又来催命。”石牙啐了一口,“这高阎罗,真把咱们当他的狗了?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急了。”李破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官袍,“岑溪水后天就到,他手里除了那枚虎符,还没拿出什么像样的‘政绩’。童府抓了个假老道,咱们‘送’了个马三,但这不够。他需要更大的功劳,才能在岑御史面前挺直腰杆。”
“那咱们怎么办?”石牙问,“真给他找个‘青萍先生’?”
“找?”李破笑了笑,“不用找。他不是想要功劳吗?咱们就给他一个‘机会’。”
他走到墙边,看着那张蛛网般的线索图,手指点在了“慈云庵”三个字上。
“石牙哥,你带几个人,换便装,去慈云庵周围转悠转悠。不用进去,就在附近茶摊、香烛铺坐着,听听风声,看看进出的人。尤其是……”他顿了顿,“看看有没有香客,是坐着马车来的,马车样式富贵,但车夫的手上,有老茧。”
“老茧?”石牙一愣。
“练刀练枪的手,和赶车的手,茧子位置不一样。”李破淡淡道,“慈云庵香火不算旺,能坐得起马车来的,非富即贵。但富贵人家的车夫,手上不该有那种茧子。”
石牙恍然大悟:“你是说……有人借着上香的名义,在慈云庵接头?”
“是不是,看看就知道了。”李破拍了拍他肩膀,“小心点,别打草惊蛇。”
“明白!”石牙领命而去。
李破这才转身走向前厅。吴书办果然等得不耐烦了,正背着手在厅里踱步,见到李破,脸色一沉:“李司丞好大的架子,高大人三催四请,你这是要抗命不成?”
“吴大人言重了。”李破拱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和歉意,“实在是案情有了新进展,卑职正在梳理线索,一时脱不开身。这不,一听说大人来了,立刻就来。”
“新进展?”吴书办眼睛一亮,“什么进展?”
李破凑近些,压低声音:“卑职怀疑,‘青萍先生’可能就藏在慈云庵。”
吴书办一愣:“慈云庵?那是尼姑庵!”
“正因为是尼姑庵,才好藏人。”李破神色认真,“据卑职查探,慈云庵近日有不明身份的香客频繁出入,且庵中有一小尼姑,频繁与外界联系。今早,这小尼姑还去了永济当铺——就是之前马三交代的青蚨接头地点。”
吴书办脸色变了变,显然听进去了。
“更可疑的是,”李破继续加码,“据线报,慈云庵后山有一处废弃矿道入口,据说直通城外。若是‘青萍先生’真藏在庵中,一旦风声不对,随时可以从此处遁走。”
“此话当真?”吴书办声音都急促了。
“卑职岂敢欺瞒大人?”李破正色道,“只是……慈云庵毕竟是佛门清净地,若无确凿证据或高大人的手令,卑职不敢贸然搜查。况且,此事牵扯甚大,万一打草惊蛇……”
“你的意思是?”
“卑职以为,当先暗中监控,摸清其活动规律及可能藏匿罪证之处。”李破道,“待证据确凿,再请高大人亲自下令,雷霆一击,必能人赃并获!”
吴书办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李司丞考虑周全。我这就回去禀报高大人。你这边,务必盯紧了!一有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卑职遵命!”李破躬身送走吴书办,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高启现在就像饿急了的狼,闻到点肉腥味就会扑上去。慈云庵这个饵,他一定会咬。
而自己要做的,就是在他扑上去之前,先把陷阱布好。
刚回到值房,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外面又传来脚步声——这次很轻,带着点迟疑。
“李司丞在吗?”一个清脆又有些怯生生的女声。
李破揉了揉眉心。这声音……是夏侯岚身边的那个丫鬟。
“进来。”他坐回椅中。
丫鬟推门进来,手里又提着一个食盒,比上次那个更精致些。她将食盒放在桌上,小声道:“李司丞,小姐让奴婢送来的。说是……说是她亲手炖的参鸡汤,让您趁热喝。”
李破看着那食盒,没动。
丫鬟见他没反应,有些着急,又补充道:“小姐说了,她知道您忙,不会来打扰您。就让您……保重身体。”
李破沉默片刻,终于开口:“替我谢谢你家小姐。”
丫鬟见他收下,脸上露出笑容,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李破打开食盒,浓郁的鸡汤香气扑面而来。他盛了一碗,慢慢喝着。汤很鲜,火候正好,显然是用心炖的。
乱世之中,有人想算计你,有人想利用你,有人想杀你。
但也有人,只是单纯地想对你好。
这感觉……有点复杂。
他喝完汤,将碗放下,目光重新落回那张线索图上。
温情是奢侈品,他现在没资格沉迷。
慈云庵、青蚨、钥匙、废弃矿道、北漠骑兵、黑风坳……
这些才是他该想的事。
他提起炭笔,在“慈云庵”旁边,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然后又写下一行小字:
“子时。钥匙。老路。”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雪后的夜晚,格外寒冷。
也格外适合……
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
李破吹熄了油灯,让黑暗笼罩房间。
只有炭火盆里,还有一点微弱的红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