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泉州港,海风裹挟着潮湿的咸腥气与远方陌生香料混合的奇异味道。码头比往日更加繁忙喧嚣,两艘悬挂着波斯、大食旗帜的异域商船,在引水船的引导下,缓缓驶入为远洋巨舰预留的深水泊位。船体饱经风浪,木质呈现出深沉的古铜色,帆索上挂着色彩斑斓的三角形小旗,甲板上站着肤色各异、衣着奇特的水手和商人,正用好奇、兴奋又带着些许戒备的目光,打量着这片传说中富庶强盛的东方帝国海岸。
这是大燕市舶司成立以来,迎来的第一批真正意义上、非属国朝贡性质的远洋番商。他们并非周边藩属的使臣,而是追逐利润、冒险跨越重洋的贸易者。
消息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飞报入京。萧绝与叶悠悠商议后,决定以开放而审慎的姿态应对。既展现天朝上国的气度与富庶,吸引更多海外商旅,也需严密防范潜在的风险。
半月后,经过初步核查与登记,由市舶司提举郑和亲自护送,一支由二十余名番商代表及部分随从、翻译组成的队伍,抵达京城。他们带来的部分代表性货物——香料、宝石、玻璃器、象牙、犀角、珍稀兽皮等,也由专人押运,一同呈献。
紫宸殿偏殿,一场非正式但规格颇高的接见在此举行。萧绝端坐主位,气度威严。叶悠悠因需哺乳龙凤胎,未正式列席,但在殿侧设了珠帘,于其后倾听。太子萧宸与公主萧玥,则被特许在御座稍后处观摩学习,以增长见闻。
番商代表在鸿胪寺官员引导下,鱼贯入殿。为首者是一名年约四旬、高鼻深目、胡须修剪整齐、身着华丽锦绣长袍的波斯商人,自称萨迪克。他身后跟着大食、天竺等地的商人,个个面容精悍,眼神中透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与冒险家的大胆。
“远方的客人,一路辛苦。”萧绝声音平和,自带威仪,“欢迎来到大燕。”
通译将话语转述。萨迪克上前一步,右手抚胸,深深鞠躬,操着生硬却努力清晰的中原官话:“尊贵的大燕皇帝陛下,外民萨迪克,代表来自波斯湾的商队,向您致以最崇高的敬意。能踏上这片伟大而富饶的土地,是我们的无上荣光。”
他一挥手,随从们抬上数个精心装饰的箱子。箱子打开,顿时珠光宝气、异香扑鼻。有整块未经雕琢的祖母绿原石,有盛在银盒中、香气浓郁扑鼻的顶级**与没药,有晶莹剔透、在光线映照下流光溢彩的彩色玻璃花瓶,还有洁白完整、触手温润的象牙,以及几张斑斓华丽的雪豹皮、白虎皮。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谨献于陛下,愿大燕帝国永享繁荣昌盛,愿陛下福寿绵长。”萨迪克言辞恭谨,礼仪周到。
萧绝微微颔首:“贵使远来辛苦,赐座。”待番商们谢恩坐下,他才继续道,“朕听闻,尔等不畏风浪险阻,远渡重洋而来,是为通商互利?”
“正是,陛下。”萨迪克眼中闪过热切的光芒,“我们久闻大燕的丝绸如云霞,瓷器似美玉,茶叶芬芳,技艺高超。愿以我们带来的香料、宝石、玻璃、异域特产,交换贵国的精美物产。若能建立稳定的贸易往来,必将使两国百姓获益,道路繁荣。” 他说话时,目光忍不住瞟向殿中陈列的几件官窑瓷器和悬挂的苏绣屏风,那是无可置疑的财富象征。
就在这时,珠帘后的叶悠悠,集中精神,隐约捕捉到了一段清晰的心声,正是来自那侃侃而谈的萨迪克:
【……这位皇帝看起来威严得很,不好糊弄。不过,大燕的丝绸和瓷器在西方可是价比黄金,尤其是那种秘色瓷和云锦……无论如何,得想办法谈成,最好能拿到一部分独家代理的许可,或者压低关税。要是能成功,回去后国王的赏赐足以让我成为波斯最富有的商人之一……对了,还得留意他们那种能发出巨响的‘天雷’武器,哪怕能打听到一点点风声……】
叶悠悠心头一凛。果然,通商是真,刺探也是真。尤其是对火药的兴趣,这些番商与之前的东瀛使臣并无二致。她轻轻抬手,示意侍立帘外的青黛近前,低声吩咐了几句。
青黛点头,悄然退出。
殿内,萧绝正听着萨迪克继续描述他们航行中的见闻,提及了南洋诸岛的风土、阿拉伯海的季风、甚至更西边非洲海岸的传闻,内容虽不乏夸大,但也确实开阔了眼界。萧绝听得颇为认真,这些正是目前大燕所欠缺的海外地理知识。
待萨迪克告一段落,萧绝尚未开口,珠帘后传来叶悠悠清越平和的声音:
“萨迪克先生,诸位远来的客人,一路劳顿,想必辛苦了。陛下体恤,已命鸿胪寺为诸位准备了舒适的馆驿。不如先行歇息,领略一番我大燕京城的繁华。至于通商细则,诸如税制、货物种类、交易场所、船只停泊补给等具体事宜,明日可由市舶司郑提举、户部及鸿胪寺官员,与诸位详细商议,拟定章程,再呈报陛下御览定夺。如此可好?”
她的提议合情合理,既表达了欢迎,又将具体谈判置于可控的框架下,避免了番商当场提出可能难以应对的要求。
萧绝立刻领会了叶悠悠的意图,点头道:“皇后所言甚是。郑和。”
“臣在。”侍立一旁的郑和出列。
“由你全权负责,与户部、鸿胪寺协同,好生接待远客,明日开始具体商谈。务必让客人宾至如归,亦需将我朝规矩一一阐明。”
“臣遵旨。”
萨迪克等人虽然急于敲定贸易,但见皇帝皇后态度明确,安排周到,也知急不得,只得再次行礼谢恩,在鸿胪寺官员引领下退出大殿。
番商退去后,萧绝挥退左右,只留叶悠悠、萧宸、萧玥和心腹内侍。
“母后,”萧宸先开口,小脸上带着思索,“儿臣观那波斯商人萨迪克,言谈虽恭顺,但眼神闪烁,尤其在看到我们殿中陈设时,目光灼热,似在估算价值。且他提到航路见闻时,对一些关键港口、航线距离语焉不详,或有保留。”
萧绝赞许地看了儿子一眼:“宸儿观察入微。番商逐利而来,有所保留是常态。关键是,他们保留了什么,又额外想得到什么。”他看向叶悠悠,“悠悠,你方才似乎有所发现?”
叶悠悠从帘后走出,面色微凝:“我听到那萨迪克心中所想,他对丝绸瓷器志在必得,想争取优惠甚至独家之利。但更重要的,他心心念念,想探听关于‘天雷’(火药)的消息。”
萧绝眼神一冷:“果然。财帛动人心,利器更惹觊觎。看来,对这批番商,须得外松内紧。”
“我已让青黛去安排,加强对番商入住馆驿的‘关照’,所有人员出入、与外界接触,皆需记录在案。他们带来的货物,除了明面上的贡礼,其余在入库前,也需由可靠之人仔细检视,尤其注意有无夹带违禁、危险或意图不明之物。”叶悠悠补充道,“此外,明日谈判时,郑和那边需得到明确授意:丝绸、瓷器、茶叶等大宗货物,交易数量、价格需有规制,不可任其囤积操控。尤其涉及火药、军械、乃至可能用于制造火药的原料(如硫磺、硝石)相关信息,必须严防死守,半点不得泄露。可适当展示一些不涉及核心的、民用改良技术,如新织机织出的棉布,以显诚意,转移注意力。”
萧绝点头:“就依你所言。让郑和把握好分寸。通商可开,利益可予,但底线必须守住。”他顿了顿,看向一双儿女,“宸儿,玥儿,你们今日也见了。与外人打交道,便是如此。既要看到利益共通之处,以诚相待,谋求共赢;也需时刻保持清醒,看清对方潜在的目的与风险,守护好自家的根本。这其中的平衡,便是为政者,乃至为人处世的一大学问。”
“儿臣(儿臣)谨记父皇母后教诲。”萧宸和萧玥齐声应道。萧玥虽然对许多深层机锋还不甚明了,但也懵懂地记住了“外人可能不全是好心”这一点。
随后几日,郑和依旨,与番商展开了艰苦而细致的谈判。过程并非一帆风顺,番商在关税、采购数量、交易货币(希望用金银而非大燕铜钱绢帛结算)等方面多有争执,但郑和态度温和却坚定,牢牢把握住朝廷定下的原则底线。
谈判间隙,鸿胪寺官员引导番商参观了京城的东、西两市。车水马龙、店铺林立、货物琳琅满目的繁华景象,让这些远洋客商惊叹不已。尤其是当他们看到色彩斑斓、轻薄如烟的云锦,温润如玉、声如磬鸣的秘色瓷,以及各种做工精巧的漆器、玉雕、木器时,眼中的热切几乎要化为实质。
他们也见识到了大燕的一些“新奇”事物:在官府设立的“惠民药局”外,看到有女子(医塾学员)坐诊;在将作监对外展示新农具的场地,看到了效率更高的水车和曲辕犁改良模型;甚至在一个公开的“格致奖”参选作品预展上,看到了能够测量小型地震的简陋“地动仪”模型、改良的纺织机部件等等。这些展示,既彰显了大燕的技术活力,也巧妙地将番商的注意力从敏感的军事领域引开。
然而,就在谈判接近尾声、即将拟定正式贸易文书的前夜,负责检视番商货物的内府管事,带着一脸凝重,秘密求见帝后。
“陛下,娘娘,臣等奉命仔细核查番商所携货物,在那些香料、宝石、兽皮之中,发现了一些……不太对劲的东西。”管事呈上几个小心包裹的布包。
打开一看,是几块颜色暗红、质地坚硬的“香料”块,但气味与常见的**没药截然不同,带着一丝腥甜与诡异的芬芳;还有一些晒干的、形状奇特的植物叶片和种子,连精通药理的太医都辨认不出;更有一小盒色泽艳丽、却隐隐散发着金属光泽的“颜料”。
叶悠悠拿起一块“香料”仔细闻了闻,又用小银刀刮下一点粉末,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她脑海中的“文明火种”知识库剧烈波动,给出了警示信息。
“这不是普通的香料,”她声音冰冷,“如果我没认错,这是一种产自极西之地的致幻毒物,少量使用可镇痛,但极易成瘾,长期服食足以毁人家国!这些植物叶片和种子,也带有类似的毒性或致幻性。至于这颜料……恐怕含有剧毒的水银成分!”
萧绝闻言,勃然变色,一掌拍在案上:“他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将此等毒物夹带进来!”
“未必是所有人都知情,”叶悠悠冷静分析,“可能只是个别商人为了暴利,铤而走险。但这也提醒我们,打开国门,进来的不只有珍宝和善意,也可能有蛇虫与毒药。必须建立严格的货物检验检疫制度,尤其是对不明来历的动植物、药材、矿物,需有懂行的专人鉴别,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她看向萧绝,目光坚定:“此事,必须严查。但如何处理,需有策略。若立刻公开严惩,可能吓退其他正当商人,也有损我朝刚刚建立的开放形象。不如……”
她低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翌日,最后一场谈判。就在萨迪克等人以为大功告成、志得意满时,郑和忽然面色严肃地拿出那几个布包,放在桌上。
“萨迪克先生,诸位,这是从你们部分货物中查出的东西。”郑和的声音不复往日的温和,“经我大燕太医署及内府鉴别,此乃害人之毒物,为我朝律法明令禁止之品。陛下与皇后娘娘闻知,十分震怒。”
萨迪克等人脸色瞬间惨白。他们中确实有人夹带了私货,本以为混杂在大量香料中难以察觉,没想到……
“郑大人,这……这一定是误会!或许是船员私自夹带,我们并不知情!”萨迪克慌忙辩解,冷汗涔涔。若因此事触怒大燕皇帝,别说贸易,恐怕性命都难保。
“是否误会,自有公断。”郑和语气放缓,却带着压力,“陛下念尔等初犯,且主要货物确为正当商品,故网开一面。涉事货物全部没收销毁,夹带者交由市舶司依律处置。至于正常贸易……陛下有旨,可继续进行。”
萨迪克等人如蒙大赦,连声称谢,再不敢有丝毫侥幸。
“但是,”郑和话锋一转,“经此一事,我朝需增设‘市舶检视司’,凡番商货物入港,必须经过严格查验,分类登记,合格方可交易。具体章程,稍后会告知诸位。望诸位日后恪守我朝法度,诚信经营。唯有如此,贸易之路方能长久畅通。”
恩威并施,既惩戒了不法,又明确了规矩,更展现了掌控力。番商们心悸之余,也真正感受到了这个东方帝国的严谨与强大,不敢再有小动作。
最终,《大燕市舶通商暂行条例》正式签署。大燕开放泉州、广州两处港口,对符合规定的番商征收合理的关税,保护其合法贸易活动。番商们则得到了他们梦寐以求的丝绸、瓷器、茶叶采购许可(有数量管控),并承诺遵守大燕律法,不夹带违禁品。
第一批远洋贸易,就此拉开序幕。码头上,大燕的丝绸、瓷器、茶叶被小心翼翼地装上番商的货船,而番商带来的香料、宝石、玻璃器等,也开始流入大燕市场,引发了京城新一轮的猎奇与追捧。
然而,叶悠悠站在宫城高阁,远眺南方,心中并无太多轻松。打开国门,如同打开一扇未知的窗户,新鲜空气涌入的同时,苍蝇蚊子也会随之而来。贸易带来了财富和见识,也带来了新的风险、新的文化冲击、以及更复杂的利益纠葛。
她想起那批被查出的毒物,想起萨迪克心中对火药的觊觎,想起这个世界更广阔海域中可能存在的其他势力……
“这才只是开始。”她轻声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