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港的顺利通商,如同在沉寂的湖面投下巨石,涟漪迅速扩散至更遥远的海洋。诸蕃商贾闻风而动,除却循规蹈矩的波斯、大食商人,一些来自南洋更深邃岛屿、甚至更陌生海域的番邦使节或商队,也开始尝试接触这个突然敞开怀抱的东方巨国。
鸿胪寺和新建的市舶司顿时忙碌起来。登记、核查、安排觐见、协调贸易……事务繁杂。萧绝和叶悠悠虽欣喜于万国来朝的气象,但心中那根警惕的弦从未放松。尤其是经历了香料夹带毒物事件后,对所有外来人、物的审查都提升到了最高级别。
这日,一支来自南洋“爪哇以南某群岛”(使者自称)的小型朝贡船队抵达泉州,献上国书与贡礼,请求觐见大燕皇帝。其贡礼清单颇为奇特:除了一些常见的珍珠、玳瑁、珊瑚外,还有数箱“异兽香皮”(据称是一种罕见小兽的皮毛,香气持久可驱虫)、数筐“龙涎果”(一种他们岛屿特产的金黄色奇异水果,声称有延年益寿之效)以及几尊乌木雕刻的、造型狰狞的土着神像。
市舶司按新规,将所有人、货暂时安置在港口新建的“外使检疫区”,等待初步查验。负责查验的,是太医院派出的一名资深太医,以及两名从“惠民医塾”选拔出的、精通药材辨别的优秀女医——林素娘和王氏。
查验起初顺利,珍珠珊瑚等物无误。但当打开那几箱“异兽香皮”时,浓烈而怪异的香气扑鼻而来,那皮毛颜色斑斓,手感却有些潮湿黏腻。林素娘细心,发现皮毛根部残留着一些暗红色的疑似血迹或分泌物,且皮毛本身似乎未经充分硝制,隐隐有腐坏迹象。她想起皇后娘娘曾在医塾特别讲授过“疫病与秽物”的课程,提到某些动物,尤其是病死的野生动物皮毛,可能携带恶疾。
“太医,此皮味道刺鼻,且似有污秽未净,恐不妥。”林素娘提出疑虑。
太医上前查看,也觉不妥,但对方声称这是他们部落的圣物,需保持原貌进献。正在犹豫是否放行时,那几筐“龙涎果”被抬了上来。果实金黄诱人,散发甜香,但细看之下,部分果皮有细微的褐色霉点,有些果实甚至已经软化渗水。
负责查验果品的王氏更谨慎,她取出一枚银针,插入一个看似完好的果实,片刻后拔出,针尖竟隐隐发黑!她又挑开一个霉点严重的果实,内部果肉已呈不自然的灰绿色,散发出一股甜腻过头、近乎**的气味。
“这果子有毒!或已严重变质!”王氏低呼。
太医脸色大变,立刻下令:“封锁此区域!所有接触过这两样贡品的人员,不得离开!速将此处情形,急报郑提举和京城!”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回紫宸殿。萧绝与叶悠悠正在听取工部关于“格致奖”评选进展的汇报,闻讯立刻中断议事。
“异兽皮毛可能携带疫源?水果含毒?”萧绝面色沉凝,“对方是何意图?无意,还是……”
“无论有意无意,都必须立刻处置,以防万一。”叶悠悠站起身,当机立断,“陛下,请立刻下旨:一、泉州检疫区彻底封闭,所有接触人员就地隔离观察,接触之物严格封存。二、速调京城太医署精通疫病、毒理的太医,携带防护用具及药品,前往泉州协助查验。三、命郑和严控那支番邦使团,所有人不得离开指定馆驿,但先勿打草惊蛇,查清之前以礼相待。四、通告沿海各港口,加强对南洋方向来船、来货的检查,类似物品一律暂扣。”
她的指令清晰果断,萧绝立刻照准,一道道命令迅速发出。
叶悠悠眉头紧锁,脑海中“文明火种”关于传染病、细菌病毒、食物中毒的知识飞速闪过。潮湿未妥善处理的动物皮毛,是细菌和病毒滋生的温床,尤其是在这个航海时代,远洋船只环境封闭,更易成为疫病传播的载体。而那霉变的水果,可能产生强烈的真菌毒素或细菌毒素。
“希望不是最坏的情况……”她低声自语,心中不安。如果只是普通变质或轻微毒素还好,若是故意投放恶性疫病源……
三日后,京城派出的太医队伍在严密防护下,对封存的贡品进行了更专业的检测。结果令人心惊:那些“异兽香皮”上,检测出了与“天花”(痘毒)病毒高度相似的病原体痕迹!虽然病毒活性因皮毛部分**和海路运输可能有所减弱,但若直接接触,尤其通过呼吸道或皮肤伤口,仍有极大感染风险!而那“龙涎果”上的霉变,则产生了能引起严重腹泻、呕吐甚至神经毒性的毒素。
报告呈至御前,萧绝勃然大怒,当场摔了茶盏。
“好一个‘圣物’!好一个‘延年益寿’!这是要给朕、给大燕送来一场大疫吗?!”他眼中杀机凛冽,“那支番邦使团,给朕严加审讯!问清他们到底知不知情!是何人指使!”
“陛下息怒。”叶悠悠虽也后怕,但尚能保持冷静,“审讯必要,但需讲究方法。若他们真是被人利用或本身无知,严刑拷打未必能得真相,反可能激化矛盾,吓退其他真心通商者。若他们真是故意……背后恐怕另有主谋。当务之急,是妥善处理后续。”
她深吸一口气:“所有直接接触皮毛和水果的泉州查验人员、搬运夫役,必须集中隔离观察至少十五日,每日由医官诊视。隔离处所需严格消毒,他们的衣物用品全部焚毁,给予优厚补偿。泉州港口及相关区域,立刻进行一遍彻底的环境清理和消毒。此事……需控制在一定范围内知晓,避免引起民间恐慌。”
萧绝强压怒火,点了点头:“就依皇后所言。福顺,传朕口谕给郑和,让他依皇后之策办理。对那使团……先分开软禁,逐个问询,态度可严厉,但暂不用刑。朕要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
就在帝后紧急处理泉州危机时,隔离区传来了不好的消息:一名当时搬运皮毛箱的年轻役夫,在隔离第三日突然发起高烧,脸上、身上开始出现红色疱疹!症状与天花初期极其相似!
消息传来,叶悠悠心猛地一沉。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她立刻下令,将这名役夫转移到更偏僻、防护更严密的单独隔离屋,由自愿前往的资深太医和两名经历过种痘(叶悠悠早些年已推广人痘接种法,但普及率有限)的医塾女医专门照料。同时,扩大隔离范围,将所有可能间接接触者都纳入观察。
所幸,由于发现及时,隔离措施果断,除了那名直接搬运、可能皮肤有细微伤口或吸入较多尘埃的役夫外,其余人员经过十余日观察,皆无异常。而那名发病的役夫,在太医和女医的全力救治(主要是降温、保持清洁、营养支持,以及使用了一些叶悠悠提供的抗病毒草药方)下,病情虽凶险,但并未全面爆发恶性天花,熬过了危险期,疱疹逐渐结痂,算是捡回一条命,但脸上难免留下了疤痕。
经此一劫,所有人都惊出一身冷汗。若无叶悠悠当初坚持设立检疫制度,若无医塾培养出的、具备防疫意识的女医及时警觉,这批贡品很可能直接被送入皇宫,后果不堪设想!
与此同时,郑和的审讯也有了初步结果。那支番邦使团的首领,一个名叫“巴厘”的岛族头人,在得知贡品查出“魔鬼的疾病”和毒果后,吓得魂飞魄散,指天发誓他们绝不知情。
据他交代,这些贡品并非他们岛上的传统产出。皮毛是一个来自“更西边大岛”(描述模糊)的流浪商人卖给他们的,声称是极西之地的神兽皮,香气可辟邪,献给大皇帝必得重赏。而那龙涎果,则是他们自己在岛上采摘的,往年并无问题,今年采摘后储存不当,航路上又遇到风浪,船舱进水,可能因此霉变。他们献宝心切,又不懂医药,并未仔细检查。
郑和派人核实,发现使团其他人等口供基本一致,且看其惊恐神情不似作伪。尤其是那首领巴厘,听闻有役夫因此病倒,竟吓得当场要带人去海边举行驱魔仪式,被拦下后日夜祷告,祈求大燕皇帝宽恕。
看起来,更像是一场由于无知、贪婪加上被奸商蒙骗而导致的意外。但萧绝和叶悠悠并未完全采信。
“那个‘更西边大岛’的流浪商人,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叶悠悠沉吟,“是单纯想骗钱?还是有人故意借这些愚昧岛民之手,行投毒之实?若是后者,其心可诛!”
“无论是否故意,此事都给我们敲响了最响亮的警钟。”萧绝目光森寒,“对外开放,绝非毫无门槛。若无铁壁铜墙般的防范,所谓的繁华与交流,可能转眼就成了覆国之祸!”
他看向叶悠悠,语气斩钉截铁:“悠悠,是时候了。把你心中关于海关、检疫、通商律法的完整构想,全部拿出来。朕要建一套铁的制度,让任何魑魅魍魉,都休想钻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