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胎的满月宴办得极尽隆重喜庆,但萧绝与叶悠悠心中那根名为“警惕”的弦,却因那份关于康王异常动向的密报,绷得更紧了。盛宴的华美乐章之下,暗涌从未停歇。
然而,帝国的车轮并不会因为个别阴谋家的蠢动而停滞。相反,在帝后齐心协力、政局相对稳定、民生逐步改善的大背景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活力,正在大燕的土地上悄然萌发、蓬勃生长。这活力,源于叶悠悠带来的“文明火种”,源于相对宽松的政策导向,更源于饱经战乱与压迫后,人们对安定、富足与知识的本能渴望。
首当其冲的,是教育的勃兴。
“惠民医塾”的成功,如同投入湖心的第一块巨石。它不仅培养了一批能救治百姓疾苦的女医,更打破了“女子不宜抛头露面、不宜习技”的陈旧观念。眼见医塾女子既能谋生自立,又能受人尊敬,一些开明的家庭开始思考:男孩固然要读书科举,女孩是否也能学些实用的本事?
于是,在京城和几个率先感受到新风的大城市,各种类型的“学堂”、“工坊”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有富商捐资创办的“算学馆”,专门教授商铺伙计、账房学徒实用的计算、记账之法;有退休老工匠开设的“木艺塾”、“铁艺塾”,招收贫寒子弟,传授手艺,包食宿,学成后推荐至官营或私营作坊;甚至出现了由几位落魄文人开办的“杂学塾”,教授内容不拘一格,从基础的识字断文,到简单的天文地理常识、农时历法,乃至讲述前朝兴衰、本朝律法。
这些学堂大多规模不大,收费低廉(或免费),教授内容务实,直指生计所需,深受市井百姓欢迎。朝廷对此态度暧昧,既未明确鼓励,也未严厉禁止,只要不涉及“邪说惑众”、“聚众滋事”,便由地方官睁只眼闭只眼。这种默许,在某种程度上成了最好的催化剂。
这一日,萧宸下学后,并未立刻回东宫,而是拿着一份新得的“市井小报”,兴冲冲地来到凤仪宫求见叶悠悠。叶悠悠产后已休养月余,气色恢复了大半,正靠在软榻上,一边逗弄着摇篮里的萧瑶和萧瑾,一边听青黛汇报宫外一些新鲜事。
“母后,您看这个。”萧宸将那份纸质粗糙但印刷清晰的小报递给叶悠悠,“这是儿臣今日让侍卫从东市买来的,据说很受欢迎。”
叶悠悠接过,只见报头写着“京华杂闻”四个朴拙的字,内容五花八门:有某条街巷新开张了物美价廉的布庄,有提醒市民近日多雨需防屋漏的温馨提示,有转载朝廷邸报中关于减免赋税、鼓励农桑的政令摘要(用语通俗),甚至还有一小块区域,刊登了几首不知名文人写的、描绘市井生活的白话小诗,以及一个关于“海外奇谈”的小故事片段,讲的是南洋土人如何用香料交换布匹。
“有点意思。”叶悠悠细细翻阅,“虽粗陋,但信息实用,文字浅白,面向的显然是普通识字的市民甚至商贩。何人主办?”
萧宸道:“儿臣打听过,主办者是一群屡试不第的秀才,家境贫寒,又不愿坐馆或做幕僚,便凑钱弄了套简单的活字印刷器具,收集市井消息,编撰成册,每旬发行一次,每份只卖两文钱,据说销路不错,已能维持生计。他们还打算,若以后赚了钱,便腾出地方,免费教贫家孩童认字。”
叶悠悠眼中露出赞赏:“这就是民间的智慧与活力。读书人不拘于科举一途,能用所学服务市井,传播信息,教化百姓,亦是功德。宸儿,你觉得朝廷对此,该如何看待?”
萧宸思考片刻,道:“儿臣以为,只要内容不诽谤朝政、不煽动是非、不传播淫邪迷信,便应允许其存在,甚至可稍加引导。譬如,朝廷若有惠民新政、防灾提醒,可通过此类渠道,以更通俗的方式让百姓知晓,比单纯张贴告示更有效。还可鼓励其刊载一些基础的农桑知识、卫生常识。这……或许也是一种‘教化’。”
“说得好。”叶悠悠欣慰地看着儿子,“水至清则无鱼,堵不如疏。关键在于引导和监督。此事,你或可向你父皇提一提。”
文化的活力,同样体现在学术与技术上。
这一日朝会,议题之一便是关于是否扩建国子监下属的“算学”、“律学”、“医学”等实学科目,并提高其地位,允许实学优异的生徒,经考核后进入相应的朝廷机构(如户部、刑部、太医署)担任低级官吏。
提议由一位思想较为开明的礼部侍郎提出,立刻引发了激烈争论。
保守派翰林激烈反对:“国子监乃储才重地,当以经义文章、圣贤之道为本!算学、律学、医学,不过末流小技,匠人之事,焉能登大雅之堂,与经学并列?若开此例,恐使士子舍本逐末,不再潜心圣贤书,国将无可用之治才!”
支持者则反驳:“治才非仅通经义即可。户部理财需明算学,刑部断案需通律学,太医署惠民需精医学。若朝廷所需之才,自身都不屑培养,难道事事依赖胥吏、匠户?前朝之弊,便在于经学之士眼高手低,不谙实务,遇事则空谈误国!如今陛下圣明,皇后娘娘亦重实务,推广土豆、水泥、新织机、乃至海船,哪一样不是‘末流小技’?然其利国利民,功在千秋!”
双方引经据典,争得面红耳赤。萧绝端坐御座,并不急于表态,而是将目光投向站在身侧听政的萧宸。
萧宸会意,在得到父皇允许后,向前一步,清亮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诸位大人,孤有一言。”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众臣目光聚焦于这位年仅八岁、却已显沉稳气度的太子。
萧宸不疾不徐道:“《大学》有云:‘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探究事物之理,本就是求学问道的一部分。算学探究数理,律学探究法度,医学探究人体与疾病,皆是‘格物’之举。孤近日随父皇学习,见户部账册、刑部案卷、工部图纸,无不需用到算学、律学及各类专门知识。若我朝官员只知经义,不通实务,如何治理好这万里江山、亿万生民?”
他顿了顿,目光清澈而坚定:“孤以为,治国如同驾车,经义文章如同驭手之德与智,关乎方向;而算学、律学、医学等实务之技,如同车轮、缰绳、马力,关乎能否行稳致远。二者缺一不可。扩增实学科目,并非要贬低经义,而是要培养德才兼备、既明大道又通实务的全面之才。这,或许才是真正的‘储才’。”
一席话,既引经典,又结合现实,更将道理讲得通俗透彻。不少中间派大臣听了,暗暗点头。连一些保守派,也被太子年纪轻轻却有如此见识所震动,一时难以反驳。
萧绝眼中闪过满意之色,适时开口:“太子所言,甚合朕意。治国需务实,选才亦当如此。礼部,会同国子监、户部、刑部、工部、太医署,详细拟定实学科目扩增、考核、录用之章程,报朕御览。记住,经义为本,不可偏废;实学为用,必须加强。朕要的,是能真正为百姓做实事的官员!”
一场可能僵持不下的朝议,因太子的出色发言和皇帝的明确态度,得以推动。消息传出,那些钻研实学、或有志于此的士子匠人,无不欢欣鼓舞。
技术的进步更是日新月异。泉州市舶司的造船经验被整理成册,工部据此改进了内河船只的某些结构。将作监在皇后提供的“文明火种”碎片启示下,对纺织机进行了进一步改良,效率再增。甚至有人根据“水密隔舱”的原理,尝试改进民间水车的密封性,以提高汲水效率。
民间工匠的创造力也被激发。京郊一位老铁匠,结合改进的鼓风技术,炼出了质地更均匀的“灌钢”,虽远未达到叶悠悠知识库中的水平,却已是难得的进步。他将此法献给将作监,得到了重赏,其事迹被“京华杂闻”报道后,更是激励了无数匠人。
这一日,叶悠悠在寝宫接见了一位特殊的老者——工部致仕的一位老主事,精于天文历算。老者带来了一架他改良的“简仪”(简易浑天仪),并呈上一份他根据多年观测、结合一些海外传入的零星知识,修订的节气与潮汐推算表。
“娘娘,老臣观星数十载,发现现行历法在闰月设置、节气推算上,已有细微偏差,积年累月,恐误农时。此乃老臣修订之心得,或有不妥,愿献于朝廷,供钦天监参考。”老者言辞恳切。
叶悠悠仔细看了看那份推算表,又询问了几个问题,发现老者虽未掌握更先进的天文学理论,但观测细致,推算严谨,许多结论与“文明火种”中基础天文学知识暗合。她心中感动,这正是这个时代学者可贵的探索精神。
“老先生心血,价值非凡。”叶悠悠郑重道,“本宫会将其转交钦天监,并奏请陛下,为您在钦天监设一顾问虚职,俸禄照发,以便您与监中官员切磋交流,共同完善历法。若有所成,不仅是老先生之荣,更是天下农人之福。”
老者激动得老泪纵横,颤巍巍跪下谢恩。知识得到尊重,心血不被埋没,这或许是对研究者最好的奖赏。
在这片日渐活跃的文化技术土壤上,叶悠悠适时地,再次投下了一颗种子。
她向萧绝建议,由皇室内库出资,设立一个“格致奖”,每年评选一次,奖励在算学、天文、地理、农学、医学、工匠技艺等“格物致知”领域有突出创新或贡献的士人、匠人、乃至普通百姓。获奖者不仅能得到丰厚奖金,其成果还将由朝廷协助推广,并载入官方文书。
同时,她提议在明年春天,于京城举办一次小规模的“万国奇物博览会”,邀请已完成首航归来的海船带回的海外物产、各地进献的奇珍、以及国内新近涌现的优秀工匠作品,集中展览,允许百姓购票参观,开阔眼界,促进交流。
萧绝大为赞同,当即准奏。
圣旨传出,天下震动。尤其是“格致奖”的设立,明确传递出朝廷鼓励创新、尊重技术的强烈信号,让无数原本埋首钻研、不被主流认可的“奇技淫巧”之士,看到了希望,热血沸腾。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乐见这种“百家争鸣”的景象。
康王府密室中,萧瑜将一份关于“格致奖”和“博览会”的邸报狠狠摔在桌上,脸色阴沉。
“哼,标新立异,蛊惑人心!”他冷笑道,“鼓励那些奇技淫巧,让匠人胥吏之流也能登堂入室,长此以往,谁还肯安心读圣贤书?谁还遵从礼法纲常?这是要彻底动摇国本!”
他的幕僚低声道:“王爷,如今朝廷风向如此,民间响应者众,我们若直接反对,恐难奏效,反落人口实。”
“直接反对自然愚蠢。”萧瑜眼神阴鸷,“但我们可以……让这‘百家争鸣’,变成‘百鬼夜行’!”
他压低了声音:“去找人,混进那些新兴的学堂、工坊、还有那个什么‘杂闻’报馆。散播些‘有用’的东西——比如,质疑皇后干政违逆阴阳的‘私议’;比如,揣测朝廷开海禁、重实学,是为了盘剥百姓、与民争利的‘流言’;再比如……将一些前朝禁毁的、涉及谶纬、巫蛊的邪书内容,改头换面,掺杂在那些海外奇谈、匠技心得里传播出去。”
幕僚眼睛一亮:“王爷高明!如此,既可败坏新学风潮的名声,引导舆论,又可制造混乱,让朝廷忙于清查整治,无暇他顾。甚至……若操作得当,或可让皇后背上‘倡导邪说、败坏风气’的罪名!”
萧瑜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还有,那个‘格致奖’和‘博览会’,不是要展示奇物吗?想办法,让一些‘不妥当’的东西混进去。比如,形似兵器的新式农具?或者,一些容易引发‘不祥联想’的海外异兽图腾?到时候,再让咱们的人在士林中鼓噪,参他们一个‘宣扬兵戈、展示妖物、蛊惑民心’的罪名!我看他们如何收场!”
文化兴盛的光芒之下,毒蛇已然吐信,企图将清流染污,将活力扼杀。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关乎思想,关乎未来,同样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