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暖阳像融化的蜂蜜,厚厚地浇透了山林中的寨子。
寨子中心那株古榕树下更是泼了一地的光斑,把孩童们喧闹的身影笼罩在其中。
召纳像一粒不小心从针线篓里蹦出来的彩色纽扣,挤在这片喧腾欢闹的光影里。
他只有四、五岁的样子,裹着一身簇新的小傣装。
通体的绸料是极鲜亮的孔雀石绿,裁剪成圆领窄袖的小短衫,上面密匝匝地用金线、银线绣着繁复的“宝塔花”纹样,在阳光下几乎要晃了人的眼。
颈上挂了一串银项圈,缀满了小铃铛和小鱼小虾的银饰坠子,脚踝上也套着两圈细细的银脚链,上面坠着更小的银铃。
随着他的跑动,满身的银饰便叮叮当当响成一片,混着他咯咯的笑声,清脆得如同山涧滚落的碎玉珠子。
“召纳!这边这边!”一个小男孩用竹竿敲打着榕树上垂下的粗壮气根。
“等等我!”召纳奋力迈着小短腿往前奔。
他太小,挤不进稍大些的孩子们正在激烈角逐的竹竿舞圈子,也爬不上那棵被磨得油光水滑的巨大秋千架。
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外围撒欢。
他学着那些大孩子的样子,趁人不备偷偷甩掉了那碍事的鞋子,光着脚在榕树根盘虬的隆起处跳上跳下,双臂不停地扑腾,短衫的后襟随着动作欢快地扬起。
汗水把他柔软的黑发沾湿了,黏在饱满如小苹果的脸颊边,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得像刚被溪水洗过的琉璃珠子,里头盛满了最纯粹的欢乐。
最近一个月,对召纳来说,像是偷来的神仙日子,父亲虽然还是经常不着家,但他的母亲突然像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早早把他从睡梦中摇醒,板着脸催促他辨认那些弯弯曲曲、枯燥乏味的南诏文字;不再因为他背书时错了一个音调,或是弹奏那小巧玲珑的象牙口弦时漏了一个音节,就投来沉甸甸的目光和无声的叹息。
夜晚,他终于不用从挺直腰杆到腰酸背痛。
召纳小手托腮默默想着。
在他偷偷和寨子里的孩子们疯跑完,带着一身泥点溜回家时,她没有像以往那样沉下脸,用竹板惩罚他荒废学业,反而只是挥挥手,声音里有一种召纳听不懂的无奈:“去洗洗吧……累了就歇着。”
但她总是很疲惫的样子,经常看着召纳不说话。
召纳不知道,这份“纵容”的背后,是母亲在得知那残酷选择后的彻底放弃。
她放弃了所有对他未来的希望,再也不必提点他。
疯玩了好一阵,召纳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小手撑着自己圆滚滚的小膝盖,胸脯一起一伏,背靠着一截粗壮的榕树根坐下来。
他扭头看了看还在远处疯跑的同伴们,又低下头,小手摸索着,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细葛布缝成的小卷轴。卷轴约莫他巴掌长短,布料摸起来很细很薄,显然是用心保护着的。
他解开小绳扣,郑重其事地摊开那卷轴。
上面是召纳自己整理的文字,将还没有学会的南诏文字记录下来,再配合读音,这样更加方便记忆。
周围喧闹依旧,召纳却像进入了一个小小的、无声的堡垒。
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指甲盖修剪得很干净,透着健康的粉色,极其认真地、一个笔画一个笔画地描摹着卷轴上的字符。
小嘴巴抿得紧紧的,眉头因为专注而微微拧起,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低垂的、毛茸茸的小脑袋上。
他描一会儿,就忍不住乐:母亲没叫我学习……但我自己偷偷学了!她要是看见我这么乖……一定会很开心地亲亲我吧?
召纳眼睛里亮起雀跃的光芒,嘴角也忍不住地翘起来。
“召纳!快来看!水里有小螃蟹!”河边传来小伙伴兴奋的叫喊。
“啊!来啦!”召纳迅速应了一声,卷轴被他飞快卷好,用小手珍惜地裹紧,塞回贴身的小衣襟里,又紧紧按了两下才放心,朝着伙伴们聚集的地方跑去。
银铃声穿插在他奔跑的脚步中,在他摆动的手臂间,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叮铃铃、哗啦啦”。
如同春天里不知忧愁的风铃,欢快地在阳光下蹦跳歌唱。
那件崭新的、象征着他高贵身份的浓绿傣装,鲜艳得如同一只骄傲却懵懂的小孔雀。
而他,正无知无觉地、朝着伙伴的呼唤,朝着那片波光粼粼的诱惑,朝着脚下这片纷争不断、即将成为他自己永恒坟墓的泥土,奋力奔跑。
他小小的身影,在光与影、生与死的交界线上,拉出一道鲜艳而短暂、又令人窒息悲悯的弧线。
……
一座简陋的土砖房子——这是召纳跟随父母来到这里的第一印象。
当然简陋,在节度使离开陇川后不久,就没人继续用心修缮二公子的墓室了。
当然节度使在的时候,也没有多用心。
如今已经被封存的地宫,只有墙面、地砖等基础工事勉强能入眼,两边的陪葬品也是零星一点,甚至连主墓室的壁画都还没有画完,中央石台上的绿釉陶莲瓣纹火葬罐也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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