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一侧。
镇西节度使——穿着匆忙赶制的丧服,背对着棺木,立在半开的窗前。窗外天色青灰,池塘里半朽的枯枝戳在浑浊的水面上,更添萧条。
他只是站着,身影挺拔如故,手中无意识地捻动着一枚戴在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张向来不动声色的侧脸上,眉峰习惯性地蹙着。
却不是悲恸,更像某种堆积的、无处宣泄的烦躁郁结在眉心的一道刻痕。
他深黑的目光落在窗外枯败的荷塘上,这个儿子的去留,在他心中沉浮多年,如今终于尘埃落定,心底除了某种令人不快的滞胀感,竟也只余下一块终于搬空的、略显空茫的位置——像拔掉了一颗从不疼却总在碍事的蛀牙。
连老医官反复重申的病情蹊跷之处,他都没有追查。
一个向来没有存在感的病秧子,堂堂镇西节度、大军将之子,谁会害他?有什么好处?
何必劳心劳神去追究。
厅堂靠门处,几个身着素服的府里管事和幕僚垂手而立,声音压在喉头低声地、快速地交流着府务交接的琐事。
二公子自幼体弱,无才无显,在府里存在感稀薄如烛光下的虚影,他活着的时候不曾让节度使额外多费过一丝心思,如今死了,更像是拂去案头一点落灰,惊动不了任何根基。
对于他们,更是事不关己,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少了个累赘,倒也清爽”的浅薄念头。
无人留意那副薄棺。
待火燃去,皆是一捧青灰而已。
……
陇川城郊,一片背靠缓坡的薄瘠旱地被草草圈定。
松柏新枝堆叠起的简陋柴台,散发着生涩的青气。
镇西节度使只在柴台下略站了片刻,衣角被春日干燥的风微微吹起,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侍从把那个轻飘飘的薄棺抬上来。
抬棺的侍从将棺木打开,却险些惊叫出声——二公子已经死去两日有余,面容竟还和生前别无二致、栩栩如生。伤痛在他死前难得平息,使他眉目间有舒缓之意,躺在棺木中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侍从们对视一眼,将二公子抬出来,一上手险些手抖,肢体柔软、肌肤细腻,好像活人一般。
抬着头部的侍从小心地凑上前一探——
没有呼吸。
“磨蹭什么。”
听到节度使不耐烦的声音,几人连忙将尸体抬到台上。
看着他们将他的儿子放在柴堆中央,阳光落在节度使的侧脸上,照出一层被此间杂事耽搁的、不易察觉的冷硬与不耐。
几个本地仆役将浇了松脂的火把凑近柴堆底部干燥的松枝和引草,火光“腾”地跃起,沿着木柴的脉络向上迅疾攀爬,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响。
火舌吞吐舔舐,热浪扑面而来。
浓浓黑烟中,那具单薄的躯体,指尖微不可察地痉挛了一下。
像是沉睡了太久,他眼皮沉沉,不安地颤抖。
他好像听到了松枝在烈火中爆裂开的声音,也好像嗅到了木柴被点燃后散发的焦糊气息。
是什么?他在哪儿?
……这些声音和味道瞬息便被一股又一股的热浪掀翻,只感觉身体四周的温度越升越高——渐渐变得炙热、灼烧、滚烫。
松枝开裂的声音变成油脂滋滋作响的煎烤声,木柴的焦糊被更浓烈的皮肉筋膜被高温舔舐后急速碳化变质的焦臭腥膻所取代。
这焦臭霸道地钻入口鼻,灼烧着他的气管……
是火!
他们要烧死他?
不!
烈焰烧穿了柴木,毫无阻碍地涌向他的身体,将他周身的空气逐渐掠夺、烤干!
皮肤上每一寸都在发出无声的尖叫,火焰如同无数烧红的铁针,凶狠地刺入毛孔!
他无法抬头,却清晰地“知道”自己的头发在卷曲、在焦枯!裹身的衣服在高温下扭曲变形,像烙铁一样紧贴在皮肤上,开始冒烟、碳化!
他想喊,想哭嚎……
喉咙像被烙铁封死,口张不开,无声的嘶吼,在疯狂跳动的心脏里左冲右突。
他想逃,想挣扎……
四肢百骸像被铅水焊牢,每一块骨节、每一寸肌肉都被压上无形重枷,动弹不得。
甚至连眼珠都无法转动,视野中只有一片赤红,那是汹涌而来的火光。
这样的清醒,成了无法逃脱的无间地狱。
在烈火焚烧中,如同跗骨之蛆的尖锐刺痛,从右脚踝那细微的针孔处再次被无限放大,变作刻印在灵魂里的烙印。
——毒!是毒!他无比清楚地明白了,在意识无比清晰的身体即将彻底焚毁之际,将最后的惊恐与滔天恨意推至顶峰。
没有人在意他,从来没有。
尤其是那个给了他生命、却在他生与死的边缘都吝于施舍一眼的人——父亲。
滚烫的气流撕裂了他完全焦枯炭化、堵死的喉管,吞没了他的绝望与血泪控诉。
而就在这焚烧的地狱附近,几步之遥的下风口处。
一个穿着不起眼布袍的管事,垂手而立,脸色肃穆地低垂着,他的袖管很宽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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