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开始下了。
细密的雪花从斯大林格勒阴沉的天幕飘落,却无法掩盖这座燃烧城市的恶臭——那是焦油、腐肉、废墟尘土和未燃尽的木材混合而成的气味,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每个人的喉咙。
我们的“莱茵女儿”停在一栋半塌的公寓楼阴影中,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在空荡的街道上回荡。炮塔舱盖打开着,我探出半个身子,用望远镜扫视着前方五百米处被炸毁的纺织厂。
“保持警惕,”我对着车内通讯器说,“这里昨天还是第七十六步兵师的防区,今天早晨无线电就静默了。”
“收到,车长。”施耐德的声音从耳机传来,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紧张感。我们的第二任无线电员,迪特马尔·施耐德,来到车组才三个月,斯大林格勒已经在他脸上刻下了远超年龄的沧桑。
炮手埃里希·沃尔夫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十点钟方向,二楼窗户有反光——可能是观测镜。”
我调整望远镜。“看到了。威廉,倒车五米,让我们完全进入阴影。”
“明白。”威廉·鲍尔的声音沉稳如常。作为从波兰战役起就与我并肩作战的老战友,他的镇定是车组的定心石。驾驶员座位前的操纵杆轻轻拉动,“莱茵女儿”缓缓后退,履带压碎瓦砾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我们在这片区域已经坚守四十八小时。三天前,集团军指挥部下达了新命令:针对苏军日益增强的装甲力量和“一步不退”的疯狂抵抗,所有装甲单位必须调整战术。
“他们不再像1941年那样冲锋了,”昨天的作战会议上,营长指着地图说,“现在俄国人学会了把KV-1和t-34混编使用。KV-1正面强攻吸引火力,t-34从侧翼包抄。再加上无处不在的反坦克炮和狙击手...”
他不必说完。我们都懂。斯大林格勒的每一条街道都变成了死亡陷阱,每一栋废墟都可能藏着致命火力。
“车长,”装填手约阿希姆·韦伯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穿甲弹还是高爆弹?”
我看了眼弹药架。“保持穿甲弹上膛,但准备两发高爆弹在脚边。如果遇到步兵突击,我们需要快速切换。”
“明白。”
我的目光回到纺织厂。一个月前,这里还生产着棉布;现在,它成了苏军第六十二集团军的一个坚固据点。据情报,厂区地下室至少驻扎着一个连的兵力,并且可能配有45毫米反坦克炮。
“卡尔,”威廉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两点钟方向,街角。有东西在动。”
我迅速转动望远镜。起初什么也没有,只有被风吹动的破布和飞舞的纸屑。然后——一个阴影。不,两个。金属在昏暗光线下的反光。
“坦克,”我压低声音,“至少两辆。埃里希,瞄准街角,等我的命令。”
“目标锁定。”埃里希回答。透过炮镜,他应该已经看清了来袭的敌人。
第一辆坦克缓缓驶入视野。低矮的轮廓,倾斜的装甲——t-34。它的炮塔缓缓转动,扫视着街道。
“先不要开火,”我命令道,“等第二辆出现。”
果然,几秒后,第二辆坦克出现了。更大,更重,方正的炮塔像一座移动的碉堡——KV-1重型坦克。典型的苏军战术:KV-1在前吸引火力,t-34伺机侧击。
“注意三点钟方向那栋红砖楼,”我说,“如果有第三辆,很可能从那里绕出来。”
施耐德调整着无线电频率。“需要呼叫支援吗,车长?”
“暂时不用。保持静默。”
我们静静等待着。雪花落在坦克的装甲上,落在我的肩头,落在这座死亡之城的每一寸土地上。我想起了挪威的雪,那些落在“艾玛2”上的雪花是干净的、寒冷的,不像这里,雪还没落地似乎就已经被硝烟染灰。
“车长,”埃里希的声音紧绷,“KV-1停下了。炮口指向我们大概的方向。”
他发现了我们?还是仅仅在例行侦察?
KV-1的炮口确实在缓慢移动,最终停在了我们藏身的公寓楼方向。但它没有开火。也许车长在犹豫,也许在等待命令。
突然,无线电里传来一阵静电噪音,然后是施耐德压抑的报告:“截获到苏军通讯片段,断断续续...‘铁砧’...‘等待锤击’...”
密码指令。这意味着不止这两辆坦克。
“威廉,启动引擎但不要移动,”我命令,“埃里希,瞄准KV-1的履带。约阿希姆,穿甲弹。”
“穿甲弹就位!”
“开火!”
“莱茵女儿”猛然一震,75毫米炮喷出火焰和浓烟。炮弹划过街道,在KV-1左侧履带前方半米处炸开,激起一片碎石和泥土。
故意打偏的。我需要他们反应。
KV-1立刻还击。巨大的炮弹呼啸而来,击中了我们左侧十米外的墙壁,整栋建筑都在颤抖,砖石如雨般落下。
“倒车!退进后院!”我吼道。
威廉猛拉操纵杆,“莱茵女儿”向后急退,撞开一道木栅栏,进入公寓楼的后院。几乎同时,第二发炮弹击中了我们刚才的位置。
“他们上钩了,”我说,“埃里希,现在瞄准t-34。它一定会从右侧包抄。”
果然,通过后视镜,我看到t-34快速从街角冲出,试图绕到我们的侧翼。但它犯了个错误——冲得太快,脱离了KV-1的掩护范围。
“开火!”
这次没有打偏。75毫米穿甲弹正中t-34的车体中部。炮弹击穿了倾斜装甲,从内部传来沉闷的爆炸声。几秒后,炮塔舱盖打开,一名浑身是火的坦克手挣扎着爬出,摔在地上不再动弹。
但战斗远未结束。
“第三辆!”施耐德喊道,“红砖楼方向!”
第三辆t-34出现了,不仅如此,还有步兵——至少二十名苏军士兵从废墟中涌出,一些扛着反坦克步枪,另一些拿着燃烧瓶。
“约阿希姆,换高爆弹!威廉,全速后退,保持车尾对准敌人!”
“莱茵女儿”加速倒车,履带碾过后院的杂物和积雪。埃里希迅速调整炮口,向步兵群发射高爆弹。爆炸在人群中掀起血肉风暴,但剩余的士兵仍在冲锋,疯狂得不像人类。
一发反坦克步枪子弹击中我们炮塔正面,被装甲弹开,但发出的撞击声震耳欲聋。
“三点钟方向,二层窗口,反坦克炮!”埃里希喊道。
我看到了——纺织厂二楼的破窗后,45毫米反坦克炮的炮管正在调整角度。
“威廉,急转弯!埃里希,朝那个窗口开火!”
“莱茵女儿”猛地转向,几乎侧翻。就在我们转开的瞬间,反坦克炮开火了。炮弹擦过车体侧裙,撕裂了一块装甲板。
埃里希的回击准确命中了窗口。高爆弹在室内爆炸,火焰和浓烟从窗户喷涌而出。
但KV-1已经调整好位置,正面对准了我们。这次没有打偏的余地了。
“穿甲弹!”我喊道。
“装填完毕!”约阿希姆回应。
两辆坦克几乎同时开火。
世界在那一刻变成了慢动作。我能看到KV-1炮口的火焰,能看到向我们飞来的炮弹轨迹,能看到威廉紧绷的下颌,看到埃里希瞄准时咬紧的嘴唇。
然后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撞击。
KV-1的炮弹击中了我们的炮盾。冲击力将整个炮塔向后推,我撞在舱壁上,头盔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有那么几秒,我什么都听不见,只有尖锐的耳鸣。
“车长!你没事吧?”是威廉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摇摇头,视线重新聚焦。“我没事。我们呢?”
“炮塔还能转动!”埃里希报告,“主炮似乎没受损!”
而我们的炮弹——击中了KV-1的炮塔座圈。虽然没有完全贯穿,但显然卡住了它的炮塔旋转机构。KV-1的炮管歪向一侧,试图调整却动弹不得。
“好机会!”我喊道,“埃里希,再一发!瞄准同一个位置!”
第二发穿甲弹射出,这次击穿了KV-1的侧面装甲。浓烟从各个缝隙冒出,舱盖打开,苏军坦克手开始逃生。
但战斗还没有结束。幸存的步兵已经靠近,一名士兵高举燃烧瓶,冲向我们的坦克。
“机枪!”我命令。
施耐德迅速操作前机枪,一串子弹击倒了那名士兵。燃烧瓶落地碎裂,火焰在雪地上蔓延。
“撤退,”我说,“我们的任务完成了。”
“莱茵女儿”加速驶离战场,穿过废墟和小巷,最终抵达相对安全的集结区域。停车后,我爬出炮塔,检查受损情况。炮盾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凹痕,侧裙板撕裂,但没有致命伤。
威廉也爬了出来,点起一支烟。他的手在微微颤抖——连他都无法完全掩饰这场战斗的紧张。
“新战术,”他吐出一口烟,“先用诱饵射击吸引KV-1,优先解决更灵活的t-34,最后集中火力攻击重型坦克的弱点。”
我点点头。“还得加上对步兵和反坦克炮的警戒。他们现在协同作战,不像战争初期那样各自为战。”
埃里希和约阿希姆也爬出坦克,检查主炮和装弹机构。施耐德留在车内,继续监听无线电。
“这还只是小规模接触,”威廉看着远方燃烧的城市,“想象一下大规模装甲战会是什么样子。”
我没有回答。我们都清楚答案——更残酷,更血腥,更绝望。
夜幕开始降临,斯大林格勒的轮廓在暮色中变成锯齿般的剪影。某个地方传来炮击声,沉闷而遥远,像这座城市的心跳。
“227号命令,”我轻声说,“一步不退。这意味着接下来的每一场战斗,要么我们死,要么他们死,没有撤退可言。”
威廉扔掉烟头,用靴子碾灭。“那我们最好确保死的是他们,卡尔。”
我望向东方,望向伏尔加河对岸。斯大林格勒战役才刚刚开始,而我们已经能闻到结局的气息——那是钢铁燃烧、血肉焦糊、希望泯灭的气息。
“上车,”我对车组说,“我们回营地。明天还有更多的街道要夺,更多的坦克要杀。”
他们默默服从,爬回各自的岗位。我最后看了一眼战场方向,那里躺着两辆苏军坦克和至少十五具尸体。在这个钢铁坟场,今天我们是幸存者。
但斯大林格勒的冬天很长,长得足够埋葬所有人。
我拉下舱盖,“莱茵女儿”的发动机再次轰鸣,载着我们驶入愈发深沉的夜色中,驶向这座无尽战争的下一个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