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弥漫在伏尔加河岸,像一层裹尸布覆盖着这座垂死的城市。我们在距离河岸两公里的废弃工厂区集结,十二辆坦克的引擎低吼着,排气管喷出的废气与雾气混合,形成诡异的气流。
营长克劳斯少校站在一辆三号坦克的车体上,地图摊开在他面前。他的左眼缠着绷带——三天前被炮弹破片所伤,但他拒绝后送。
“情报显示,”他用未受伤的右眼扫视着我们这些车长,“苏军第六十二集团军在‘红十月’工厂和‘街垒’工厂之间建立了一条新的补给线。他们利用地下管道系统和废墟通道,在夜间运送弹药和兵员。”
他用铅笔在地图上画了一条虚线,从伏尔加河岸延伸至工厂区核心。
“我们的任务是切断它。”铅笔在某个点重重一戳,“这里,原中央百货商店废墟。据空中侦察,那里是数个地下通道的交汇点。拿下它,就能堵死苏军至少三个营的补给。”
我俯身细看地图。百货商店位于一个十字路口,周围是相对开阔的广场,视野良好但也意味着暴露风险。典型的硬钉子。
“正面进攻?”第三连的哈特曼车长问,他的坦克炮塔上画着九个击杀环——全是东线战果。
“不,”克劳斯摇头,“这次我们尝试新战术。第一连正面佯攻,吸引守军火力。第二、第三连分别从东西两侧废墟迂回,在守军注意力被吸引时,从背后和侧翼发起突击。”
他抬头看向我们:“记住,速度是关键。俄国人一旦发现被包抄,会呼叫炮火覆盖整个区域。你们必须在他们反应过来前完成突破。”
任务分配下来,我们连负责东侧迂回。四辆坦克:我们“莱茵女儿”,哈特曼的三号突击炮,以及另外两辆四号坦克。
回到车上,我向车组简要说明任务。
“迂回包抄,”威廉转动着方向盘,让坦克缓缓驶向出发位置,“听起来不错,前提是俄国人没有在那些废墟里藏着反坦克炮。”
“所以我们要快,”我说,“埃里希,废墟环境,优先使用高爆弹。看到可疑窗口或掩体,先开火再确认。”
“明白,车长。”埃里希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冷静而专注。这个十九岁的炮手已经在斯大林格勒证明了自己的天赋——三天前那场战斗中,他连续三发命中不同目标,其中包括三百米外一个反坦克炮阵地。
施耐德调整着无线电频率:“保持连内通讯频道畅通,已与指挥车建立联系。”
约阿希姆检查着弹药架:“高爆弹十二发,穿甲弹八发,烟幕弹两发。长官,需要调整比例吗?”
“就这样,”我说,“如果遇到坦克,八发穿甲弹应该够了。如果没有,高爆弹更适合清理步兵和工事。”
上午八点十七分,佯攻开始。
北面传来密集的炮火声,第一连的四辆坦克从主干道向百货商店推进,故意暴露在开阔地带。几乎立刻,苏军的反击开始了——反坦克炮的尖锐射击声,机枪的哒哒声,还有迫击炮弹落地的闷响。
“就是现在,”连长的声音从无线电传来,“第二、第三连,开始迂回!”
威廉推动操纵杆,“莱茵女儿”驶入一条狭窄的巷道。两侧是坍塌的公寓楼残骸,有些地方,坦克必须挤压着墙壁通过,履带在碎石和瓦砾上碾过,发出刺耳的声响。
“左侧二楼,窗户有动静!”埃里希突然报告。
我转动观察镜,看到一个身影一闪而过。“可能是观察哨。继续前进,不要开火——别暴露我们位置。”
我们像潜行的猎豹,在城市的骨架间穿行。哈特曼的突击炮在前方五十米处领路,它的低矮轮廓更适合这种环境。无线电里偶尔传来简短的报告:
“清除路障,继续前进。”
“右侧建筑物内发现热源,可能是士兵,已绕开。”
“注意地面,这里可能有下水道塌陷。”
十五分钟后,我们距离目标点只有三百米了。透过废墟的缝隙,已经能看到百货商店的残破轮廓。它的钟楼已经倒塌,但主体建筑仍然屹立,墙壁上布满弹孔。
“停车,”我命令道,“威廉,关掉引擎。”
“莱茵女儿”的轰鸣声戛然而止。突然的寂静中,我们只能听到远处战斗的声响和风声穿过废墟的呜咽。
“施耐德,联系指挥车,报告位置并请求指示。”
片刻后,施耐德回复:“指挥车确认我连已抵达预定位置。等待第三连就位,三分钟后同时发起突击。”
三分钟。在战场上,三分钟长得像永恒。
我打开舱盖,探出半个身子,用望远镜仔细观察百货商店。正面的战斗仍然激烈,第一连的坦克在广场边缘与守军交火,故意保持距离。我能看到苏军士兵在窗户后移动,反坦克炮的炮口火焰不时闪现。
但最让我不安的是百货商店侧面——那片区域太安静了。理论上,当正面遭受攻击时,侧翼守军应该加强警戒,但那里几乎没有动静。
“不对劲,”我对着车内通讯器说,“侧翼防御太薄弱了。要么守军兵力不足,要么...”
“要么有陷阱。”威廉接过话头,他的声音透过驾驶员观察窗传来,“我经历过波兰和法国,俄国人不会犯这种错误。”
埃里希问:“车长,要不要向连长报告?”
我犹豫了。如果这只是我的错觉,贸然报告可能导致整个行动计划取消。但如果真有陷阱...
无线电突然响起连长的声音:“第三连已就位。各单位准备,三十秒后发起突击。信号:三发红色信号弹。”
没时间犹豫了。
“全体注意,”我对着车组说,“突击开始后,保持与哈特曼车的距离,不要跟得太紧。埃里希,优先瞄准建筑物底层入口和窗户,阻止步兵反冲击。威廉,保持机动,不要停在开阔地。”
“明白。”
信号弹升空了。三颗红色光点划破灰蒙蒙的天空。
“启动引擎!前进!”
“莱茵女儿”的发动机再次咆哮,履带猛地转动,我们从隐蔽处冲出,直扑百货商店侧翼。同一时刻,西侧也传来坦克引擎的轰鸣——第三连开始突击了。
最初一百米,一切顺利。没有遭遇抵抗,没有炮火,只有废墟和寂静。但就在我们距离建筑物不到一百五十米时,情况突变。
地面突然塌陷。
不是自然塌陷——是精心布置的陷阱。哈特曼的突击炮前方五米处,地面轰然下陷,露出一个直径四米的大坑。突击炮的驾驶员猛打方向,但左履带已经悬空,整辆车倾斜着卡在了坑边。
“工兵炸药!”哈特曼的声音在无线电里嘶吼,“他们炸塌了地下通道入口!”
几乎同时,陷阱的真正意图显现了。
从百货商店的地下室、从周围废墟的隐蔽射击孔、甚至从我们身后的建筑物里,反坦克火力同时开火。这不是薄弱的侧翼防御——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死亡口袋。
“倒车!倒车!”我吼道。
威廉猛拉操纵杆,“莱茵女儿”急速后退。一发45毫米炮弹擦过车体前方,击中了我们左侧的一堵断墙。
“九点钟方向!地下室窗口!反坦克炮!”埃里希大喊。
我看到了一一百货商店底层的一个窗户被从内部推开,反坦克炮的炮管伸了出来,正对准哈特曼卡住的突击炮。
“开火!”
埃里希的反应快得惊人。在我们仍在后退的颠簸中,他完成了瞄准-射击的整套动作。75毫米高爆弹精准地飞入那个窗口,在室内爆炸。火焰和浓烟喷涌而出,那门反坦克炮哑火了。
但其他火力点还在开火。右侧废墟里,一支反坦克步枪连续射击,子弹叮当击中我们的侧装甲。正前方,至少三挺机枪在扫射,压制我们的观察和行动。
“哈特曼车无法移动!”施耐德报告,“他们在请求支援!”
我看了一眼情况。哈特曼的突击炮左履带悬空,右侧紧贴着一栋建筑残骸,动弹不得。车组成员已经用机枪还击,但面对多个方向的火力,他们撑不了多久。
“威廉,能绕到他侧面提供掩护吗?”
“左侧空间不够,右侧...我试试。”
“莱茵女儿”艰难地转向,试图从哈特曼车右侧绕过去,用我们的车身为他遮挡部分火力。但这条路同样危险——我们完全暴露在百货商店正面的火力范围内。
果然,就在我们移动到开阔地带时,百货商店二楼的一个窗口闪出炮口火焰。
“t-34!”埃里希和我同时喊道。
不是完整的坦克——只是一辆t-34的炮塔,被安装在了建筑物内部,充当固定炮台。这种战术我们之前见过:苏军将受损坦克的炮塔拆下,安装在建筑物内,作为隐蔽的火力点。
炮口正对准我们。
“穿甲弹!”我吼道。
“装填!”约阿希姆回应。
两辆坦克——一辆移动的,一辆固定的——几乎同时开火。
世界再次变成慢动作。我看到t-34炮口的火焰,看到炮弹飞来,看到威廉猛打方向试图规避。炮弹击中了我们车体前部的倾斜装甲,发出一声可怕的金属撞击声,但没有击穿——四号G型的前装甲在合理距离内能抵挡t-34的76毫米炮。
而我们的还击...
埃里希的炮弹击中了窗口边缘,炸塌了部分墙体,但没有直接命中炮塔。t-34的第二发炮弹已经在装填。
“烟幕弹!”我命令,“掩护哈特曼车撤退!”
约阿希姆迅速装填烟幕弹,埃里希调整射角,向哈特曼车前方发射。白色的浓烟迅速扩散,形成一道屏障。
“哈特曼!弃车!带上伤员,向我们靠拢!”
烟雾中,我们看到突击炮的舱盖打开,车组成员狼狈爬出。驾驶员似乎受伤了,被炮手和装填手搀扶着。他们跌跌撞撞地穿过废墟,朝我们奔来。
就在他们跑到中途时,百货商店方向传来一声不同的炮响——更大口径。
“122毫米!”我认出了那种独特的声音,“是SU-122自行火炮!”
一发大口径高爆弹落在哈特曼车组成员前方十米处。爆炸掀起泥土和碎石,冲击波将四人全部掀翻在地。
“火力掩护!全火力掩护!”我对着无线电吼道,不仅是命令我的车组,也是请求其他坦克支援。
幸运的是,第三连的迂回部队此时从西侧发起了真正的攻击。两辆四号坦克突然出现在百货商店另一侧,向建筑物猛烈开火。苏军的火力不得不分散应对。
“威廉,前进一点!接应他们!”
“莱茵女儿”向前冲了几米,停在烟雾边缘。机枪手施耐德用前机枪向苏军可能的射击位置扫射,压制火力。我和埃里希则继续用主炮轰击百货商店的窗口。
哈特曼和另外三名车组成员踉跄着跑到我们车旁。我打开侧舱盖,帮他们把伤员拖上来。哈特曼最后上车,他的脸上全是血和泥土,但眼神依然凶狠。
“我的车...”他喘着粗气。
“没了,”我简洁地说,“但你们还活着。施耐德,联系指挥车,报告情况并请求撤退许可。”
几分钟后,命令下达:全连撤退。迂回包抄失败了。
“莱茵女儿”载着额外乘客,在第三连的掩护下,缓缓退出战场。我们离开时,我看到哈特曼的突击炮仍然卡在那个坑边,车体上已经多了几个弹孔。苏军士兵正从建筑物里涌出,试图夺取这辆瘫痪的战车。
“约阿希姆,”我说,“高爆弹,瞄准突击炮的发动机舱。”
“车长?”年轻的装填手愣了一下。
“不能让它完整落入敌手。”
埃里希明白了我的意图,调整炮口。一声炮响后,哈特曼的突击炮发动机舱燃起大火,很快,弹药殉爆的爆炸将整辆车撕成碎片。
回程的路上,车内一片沉默。只有施耐德偶尔报告方位,和威廉操纵坦克避开障碍物的指令。
哈特曼坐在装填手位置旁的地板上,包扎着额头伤口。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他们预判了我们的预判。当我们以为在迂回包抄时,他们已经在等着包抄我们。”
我点点头,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废墟景象。斯大林格勒的每一条街道都在教授同样的课程:在这里,进攻者永远处于劣势;在这里,每一个战术创新都会迅速被更残酷的反制措施应对。
“227号命令,”我轻声说,“一步不退。这意味着他们不会撤退,不会放弃任何阵地。他们只会挖得更深,藏得更好,死得更坚决。”
威廉的声音从驾驶位传来:“那我们该怎么办,卡尔?如果迂回包抄也不行?”
我没有立刻回答。坦克驶过一个弹坑,颠簸了一下。远处,伏尔加河对岸隐约可见,那是苏军源源不断的补给和增援的来源。
“我不知道,威廉,”最终我说,“但我们必须想出办法。否则,这座城将成为我们所有人的坟墓。”
百货商店的轮廓渐渐消失在废墟之后,但失败的回响将长久留在我们心中。斯大林格勒的冬天还很漫长,而我们刚刚学到了它教给我们的又一课:在这座城市里,猎人与猎物的角色随时可能互换。今天,我们是险些成为猎物的猎人。
明天,我们必须更加聪明,更加谨慎,更加致命——否则,就不会再有后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