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十一月底,冬至未至,天却冷得厉害。北风像刀子似的,刮过胡同的砖墙,在犄角旮旯里打着旋儿,发出尖厉的哨音。地上前几天的残雪冻得梆硬,踩上去咯吱作响,泛着灰白的光。“修远贸易”的玻璃窗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花,晶莹剔透,纹路奇巧,像天然的霜画。
屋里炉火烧得比往日更旺些。铁皮炉子烧得通红,烟囱微微发烫,热气烘得小小的店面暖如春末。林修远没像往常那样坐在炉边数钱或记账,而是搬了把椅子,坐在靠窗的桌旁。桌上摊开着好几份报纸——《人民日报》、《参考消息》、《经济日报》,还有一份皱巴巴的、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英文《中国日报》影印件。
他手里拿着一支红蓝铅笔,不时在某段文字下面划上横线,或在空白处写下几个简短的词。窗上的冰花被屋里的热气融化了些,化成细小的水珠,蜿蜒流下,模糊了窗外的景象。
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参考消息》上一段转载外电的报道上:
“……苏联重工业发达,但轻工业品长期匮乏。莫斯科商店货架上的纺织品、日用百货、食品罐头供应紧张,排队现象普遍……由于气候严寒,羽绒服、皮靴等御寒物品尤为紧缺……中苏边境贸易在特定口岸有所恢复,以货易货为主要形式……”
红铅笔在“轻工业品长期匮乏”、“羽绒服、皮靴紧缺”、“以货易货”这几个词下面,划了重重的双线。
他又翻到《经济日报》的一角,那里有一篇不起眼的短讯:“黑河、绥芬河等边境口岸贸易站逐步恢复功能,地方易货贸易额呈上升趋势……”
铅笔在这段文字旁,画了个圈,打了个问号。
最后,他拿起那份英文影印件。上面是路透社一篇关于苏联经济的分析,配了张莫斯科街头排长队购买面包的黑白照片。他的英文不算特别好,但结合前后文和图片,大意能看懂:苏联经济结构严重失衡,计划经济僵化,民生消费品供应是老大难问题,民众不满情绪在滋长……
林修远放下铅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脑海里,前世那些模糊又逐渐清晰的记忆碎片,开始翻腾、组合。
八十年代中后期,中苏关系缓和,边境贸易兴起。无数胆大的“倒爷”扛着大包小包,用中国的羽绒服、皮夹克、运动鞋、泡泡糖、二锅头……换回苏联的钢材、水泥、化肥、机械、甚至退役的军用望远镜、皮大衣。那是一段充满草莽气息和惊人利润的“野蛮生长”时期。有人一夜暴富,有人血本无归,但不可否认,那是时代给先行者的红利窗口。
现在,是1978年底。
窗口,刚刚裂开一条缝。
大多数人还盯着南方的电子表、录音机,盯着国内刚刚解冻的市场。
而他,看到了北边。
那个庞然大物般的邻居,正陷在自己制造的泥潭里,饥渴地需要一切能改善生活的轻工业品。而中国,刚刚从混乱中走出,百废待兴,恰恰需要钢材、机械、原材料来搞建设。
这是一个完美的、短暂的历史机遇期。
用服装、皮靴、白酒、罐头……这些国内正在迅猛发展、甚至已经略显过剩的轻工业品,去换回国内紧缺的、价值更高的重工业物资和原材料。
利润,将远超倒腾电子表的十倍、数十倍!
风险当然更大。路途遥远,环境陌生,政策尚不明朗,交易方式原始,甚至可能遇到黑吃黑。但利润与风险,从来都是孪生兄弟。
林修远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穿透窗上融化的冰花,仿佛已看到了风雪弥漫的北方国境线,看到了那些穿着臃肿、眼神热切的苏联边民,看到了堆积如山的货物和哗哗流动的财富。
他拿起桌上的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用钢笔写下两个字:
【北进。】
笔尖顿了一下,又写下:
【目标:苏联。方式:边境易货贸易。时机:现在。】
写完,他站起身,走到墙角。那里堆着几个新到的纸箱,是刚刚发来的第三批货——除了电子表、收音机,这次还多了二十台香港组装的简易计算器,和几十条色彩鲜艳的尼龙纱巾。
他打开一个箱子,拿起一条桃红色的纱巾。质地轻薄,颜色鲜艳,在北方灰暗的冬日里,会像一团跳跃的火焰。在国内,这样一条纱巾卖两三块钱,是年轻姑娘的心头好。
在莫斯科或者列宁格勒的百货商店里呢?
他仿佛能看见,金发碧眼的苏联姑娘排着长队,只为抢购一条来自东方的、色彩鲜艳的尼龙纱巾。她们会为此付出什么?卢布?或者……等值的、国内急需的工业品?
林修远放下纱巾,又拿起一个计算器。巴掌大小,塑料外壳,绿色液晶屏,能进行简单的加减乘除。在国内,卖给机关单位、科研人员、学生,能卖到四五十元。
在苏联的工程师、技术员手里呢?
他轻轻按动计算器上的按钮,屏幕亮起,显示归零。
归零,也是开始。
傍晚回家,天色已是一片铅灰,冷风刮得更猛。林修远裹紧了棉衣,推车进院。中院静悄悄的,贾家门缝里透不出一点光,死寂得像座坟墓。易中海屋里亮着灯,窗上映出他看书的剪影,一动不动,像个标本。
后院自家窗户透出的黄光,在暮色中格外温暖。
推门进去,扑面而来的除了饭菜香,还有一股淡淡的、好闻的墨香。林晓月正趴在桌上,面前摊着崭新的物理课本和练习本,眉头微蹙,咬着笔杆,显然被什么题难住了。李秀兰在灶台前忙活,锅里炖着萝卜,咕嘟咕嘟响。林建国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份《工人日报》,看得仔细。
“爸,看什么呢?”林修远放下围巾,随口问。
林建国抬起头,把报纸往他这边挪了挪,指着上面一篇文章:“你看看这个,说咱们厂今年任务完成得不错,明年可能还要扩产。就是这原材料,钢材、生铁,供应还是紧张,价格也有波动。”
林修远凑过去看。文章主要讲工业战线的大好形势,但也含蓄地提到某些基础原材料存在缺口。他心中一动,状似不经意地问:“爸,咱们厂需要的钢材,主要从哪里进?”
“还能哪?鞍钢、包钢、武钢,这些大钢厂。都是计划内的指标,层层分配。”林建国叹了口气,“有时候指标不够,或者型号不对路,就得想办法调剂,那价格就不好说了,还得搭人情。”
“要是……有门路能弄到便宜些的钢材呢?比如,苏联产的?”林修远试探着问。
林建国愣了一下,放下报纸,看着儿子:“苏联?你怎么想到那去了?”
“今天看报纸,说中苏边境贸易好像有点松动。”林修远说得很自然,“我就琢磨,他们重工业厉害,钢材肯定不缺。咱们缺,他们可能缺轻工业品,像衣服、鞋子、日用百货什么的。要是能换……”
林建国眉头皱了起来,手指在报纸上轻轻敲着:“边境贸易?那地方……乱得很吧?人生地不熟,政策也不明朗。修远,你现在生意刚起步,稳当点好。南边的货,不也挺好卖吗?”
“南边的货是能卖,”林修远在父亲对面坐下,语气平和但认真,“但利润薄,竞争也会越来越厉害。北边……是个新路子。爸,您不是常说,厂里缺钢材吗?要是我真能从那边弄回点便宜的好钢材,不光咱们自己铺子能用,厂里不也能受益?”
林建国没说话,看着儿子。炉火光映着年轻人的脸,眼神清澈,却透着一种他这个年纪少有的沉稳和……野心?不,不是那种虚浮的野心,更像是一种看准了目标、深思熟虑后的笃定。
他想起儿子辞职时院里的冷嘲热讽,想起他空荡荡的铺子挂上招牌,想起那些电子表、收音机悄无声息地流出去,变成实实在在的钞票。这几个月,儿子没张扬,没吹嘘,只是闷头做事,一步一个脚印。
也许……自己该试着相信他的判断?
“这事……风险不小。”林建国最终说道,语气缓和了些,“你真想好了?”
“还没完全想好,只是在琢磨。”林修远实话实说,“得先摸清门路,了解政策,找到可靠的交易方。爸,您放心,我不会贸然行事。但我觉得,这是个机会,值得试一试。”
林建国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你心里有数就行。需要家里帮什么,就说。”
“嗯。”林修远心里一暖。
这时,门外传来邮递员的喊声:“林修远!电报!”
林修远起身出去,接过一封薄薄的电报。是深圳那个摊主发来的,内容很简单:“林生,你要的‘砖头’(指大型录音机)有眉目了,香港过来一批,价高,要否?另,有朋友做皮衣皮靴,问北方有无销路?”
皮衣皮靴……北方销路……
林修远捏着电报,站在暮色寒风中,眼睛却亮得惊人。
看,机会的触角,已经自己伸过来了。
他转身回屋,对看过来的父亲笑了笑:“爸,南边的朋友,也问皮货在北方好不好卖呢。”
林建国看着他脸上那混合着冷静与兴奋的神情,心里那点担忧,忽然就淡了。他拿起报纸,重新戴上老花镜,嘟囔了一句:“你呀……主意正。反正,凡事小心。”
林修远应了一声,走到自己书桌前,拉开抽屉,拿出那张中国地图。目光从北京出发,向北,越过山海关,掠过东北平原,最终定格在雄鸡版图鸡冠处那两个小小的黑点:黑河。绥芬河。
他的手指,轻轻点在黑河的位置上。
冰封的黑龙江对岸,就是苏联的阿穆尔州。
那里,将是他“北进”野望的起点。
窗外,北风呼啸,卷起地上冻硬的雪粒,打在窗户上,沙沙作响。
但林修远心中,一片火热。
南方的电子表生意要继续,那是稳定的现金流。
而北方,那片更广阔、更粗粝、也更具诱惑力的蓝海,正在风雪中,向他发出无声的召唤。
“倒爷”的野望,从此,不再只是一个模糊的念头。
它有了地图上的坐标,有了电报里的线索,有了父亲虽担忧却未阻止的默许。
下一步,就是行动。
林修远收起地图,坐回桌前。他需要更详细的边境贸易政策资料,需要了解苏联那边具体缺什么、能换回什么,需要寻找可靠的边境“向导”或合作伙伴,需要筹划第一批用于易货的货物清单和资金……
千头万绪,但条理清晰。
他拿起钢笔,在新的笔记本上,郑重地写下标题:
【“北进”计划(草案)】。
炉火噼啪,夜色渐沉。
而一颗属于“倒爷”的雄心,在这京城四合院寻常的冬夜里,悄然勃发,直指北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