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腊月初八,天寒地冻。
胡同里的水龙头冻住了,裹着厚厚的草绳和破棉絮,像个臃肿的伤病员。屋檐下的冰棱结得又粗又长,太阳出来也不化,只在尖梢处慢慢滴着水,落到地上又冻成小小的冰疙瘩。“修远贸易”的门上挂了块厚棉帘子,进出时掀起,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
屋里比往常热闹些。
炉子边围坐着三个人,加上林修远,不大的店面显得有些拥挤。炉火正旺,水壶坐在炉盖上,壶嘴冒着白汽,发出单调的“嘶嘶”声。桌上摆着几个粗瓷碗,里面是林修远早上从家里带来的腊八粥,已经凉了,表面凝了一层薄薄的脂皮,但没人动。
坐在林修远左手边的,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腿用白胶布缠着。他身形瘦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领口扣得严严实实,但袖口已经磨得起了毛边。他叫周秉文,是林修远通过叔叔林建军的关系找到的——原是某大学俄语系的讲师,五七年因为家庭出身和“不恰当言论”被下放,后来虽平反回了城,但工作没了,档案里留着“污点”,只能在家接点翻译零活,过得清苦。
他此刻双手拢在袖子里,背微微佝偻,眼镜片后的眼睛有些浑浊,但偶尔闪过的一丝光,显出他并未完全被生活磨去锐气。他正看着炉火,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在回忆什么。
右手边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汉子,叫赵铁柱。个子不高,但肩膀宽阔,手掌粗大,指节突出,手背上还有几处陈年的烫伤疤痕。他穿着一件油渍斑斑的旧棉袄,领口敞着,露出里面同样油腻的毛衣。他是轧钢厂的老技工,车钳铣刨样样精通,技术在全厂数得上号。但因为脾气倔,爱较真,前几年顶撞车间主任,被找了个由头“优化”掉了。现在靠给街坊邻居修修补补、偶尔接点私活过活,家里孩子多,日子紧巴。
他坐得很直,腰板挺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偶尔抬眼打量一下这间小小的铺子,眼神里带着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背对着门坐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叫王援朝。黑,瘦,脸上有风霜刻出的深纹,但眼睛很亮。他穿着件半旧的军绿色棉大衣,没系扣子,里面是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他是东北建设兵团回来的知青,在黑龙江边待了十年,会几句简单的俄语,熟悉边境一带的情况,也认得些那边跑生意的“能耐人”。回城后没正经工作,在火车站扛过包,在工地搬过砖,现在蹬三轮拉货。
他坐得最不踏实,身子微微前倾,脚在地上无意识地蹭着,眼神在林修远和周秉文、赵铁柱之间来回转,带着好奇,也带着点戒备。
屋里安静了有一会儿了。只有炉火的噼啪声和水壶的嘶鸣。
林修远拿起火钳,拨了拨炉子里的煤块,火星溅起。他先看向周秉文,语气平和:“周老师,电报和那份俄文资料,您看过了吧?”
周秉文回过神来,点点头,声音有些沙哑,但吐字清晰:“看过了。电报是深圳发来的,问皮货销路和大型录音机的事。俄文资料……是苏联那边轻工业品需求的一些零星报道,翻译过来大意是,他们对羽绒制品、皮靴、尼龙织物、白酒、罐头食品需求很迫切,尤其是远东地区。”
他说得很慢,像在课堂上讲解课文,但每个词都咬得准。说完,他顿了顿,补充道:“里面提到几个具体的商品名称和型号,我都标注了。有些词现在的通用译法和资料里不太一样,我也注明了。”
林修远点点头,又看向赵铁柱:“赵师傅,前天给您看的那个苏联产小型柴油发动机的图片和参数,您觉着怎么样?”
赵铁柱抬起眼皮,看了林修远一眼,闷声道:“看图片和参数,是六十年代中期的老型号了,结构简单,皮实,但耗油,功率也一般。胜在维护容易,配件好找,在咱们这边农村抽水、发电还能用。要是成色新点,价格合适,有销路。”
他说得很实在,没有半点虚话。技术上的事,他似乎不愿多说废话。
最后,林修远看向王援朝:“王哥,黑河那边现在的情况,真像你信里说的那样?”
王援朝身子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带着点东北口音:“林兄弟,我信里写的都是实话。那边口岸是松动了,但规矩也多。小打小闹的以货易货有,私下里换点东西。但想正经做,得有门路,懂规矩,还得有‘硬货’。那边的人,认皮子,认酒,认咱们的暖水瓶、的确良布,也认他们的钢材、化肥、拖拉机零件。不过……”他顿了顿,看了看其他两人,“风险也大。那边冷,人也彪悍,交易都在冰天雪地里,有时候语言不通,全凭比划和眼神。搞不好,货没了,人也得搭进去。”
他说完,屋里又安静下来。三个人都看着林修远,眼神各异。周秉文是探究,赵铁柱是审视,王援朝则带着点“我都说了,你看咋办”的意味。
林修远没立刻说话。他拿起水壶,给每个人碗里添了点热水,腊八粥的脂皮被冲开,漾起一点热气。
“周老师,赵师傅,王哥,”他放下水壶,目光缓缓扫过三人,“今天请三位来,不只是问问情况。是想请三位,跟我一起,做点事情。”
三人神情都动了一下。
周秉文推了推眼镜:“林……林同志,你指的‘事情’,是……”
“边境贸易。”林修远说得清晰,“用咱们的轻工业品,换苏联的钢材、机械、原材料。不是小打小闹,是想正正经经做起来,做成一条稳定的路子。”
赵铁柱眉头皱了起来:“林修远,你铺子卖电子表收音机,挺好。这北边的买卖……太大,也太悬。我们几个,能干啥?”
“周老师懂俄语,熟悉苏联情况,能做翻译,也能分析信息。”林修远看向周秉文,语气诚恳,“我们需要知道那边到底缺什么,什么能换回好东西,怎么跟那边的人打交道。周老师,您这身本事,窝在家里接零活,可惜了。”
周秉文嘴唇动了动,没说话,但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些。
林修远又转向赵铁柱:“赵师傅,您懂技术,机器设备好坏一眼就看得出来。咱们换回来的东西,可能是旧机器,可能是零件,得有人会看,会估价值,将来甚至可能得修、得改。您这双手,这双眼,比仪器还准。”
赵铁柱挺直的背似乎更直了点,粗大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
最后,他看向王援朝:“王哥,你在边境待过,熟悉那边的人和规矩,有胆识,有人脉。咱们需要有人打前站,联络,押运,应付突发状况。这活,危险,辛苦,但非你不可。”
王援朝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神闪烁,既兴奋又不安:“林兄弟,你……你真打算干?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本钱呢?货呢?销路呢?还有……咱们这算什么?个体户搭伙?”
“本钱我有一些。”林修远平静地说,“第一批货,我想好了,羽绒服一百件,皮靴两百双,二锅头五十箱,水果罐头一百箱。这些东西,深圳的朋友能帮忙凑,价格有优势。销路,赵师傅说农村需要柴油机,这只是开始。钢厂、建材厂、甚至咱爸的轧钢厂,都可能需要原材料。至于算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张带着风霜和失意的脸。
“不算个体户搭伙。算……合伙。”他缓缓道,“我出本钱和主意,周老师出信息和翻译,赵师傅出技术眼力,王哥出经验和胆量。利润,按出力多少和承担风险来分。前期可能艰苦,但做成了,不比在厂里挣死工资差,更不比在家接零活、蹲街边等活强。”
他拿起自己那碗已经温凉的腊八粥,喝了一口。粥很稠,豆子煮得烂,带着粮食朴实的甜香。
“三位的情况,我大概知道一些。”他放下碗,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沉甸甸的,“周老师满腹学问,却无用武之地。赵师傅一身手艺,被排挤在外。王哥十年青春洒在边疆,回来却找不到落脚处。这世道,对有些人不公。”
“但世道在变。”他看着炉火,火苗在他眼中跳动,“机会来了。北边那条路,不好走,但走通了,海阔天空。不光是为了挣钱,也是给自个儿,争口气,找个能踏实使力气、发挥本事的地方。”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三人:“我不勉强。这事有风险,可能血本无归,也可能惹上麻烦。三位回去想想,愿意,三天后这个点,再来这里。咱们细聊章程。不愿意,就当今天喝碗腊八粥,暖和暖和身子。出了这个门,今天的话,烂在肚子里。”
说完,他不再开口,拿起火钳,又轻轻拨了拨炉火。
屋里只剩下炉火的噼啪声,和窗外隐约的风声。
周秉文低着头,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划着,眼镜片反着光。赵铁柱盯着自己粗大的、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掌,一动不动。王援朝则看着林修远平静的侧脸,又看看炉火,眼神复杂。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忽然,赵铁柱抬起头,闷声问了一句:“真要干,第一批货,啥时候动?”
林修远看向他:“如果顺利,过了年,开春化冻前。”
赵铁柱点点头,不再说话,端起面前那碗凉透的腊八粥,仰头,咕咚咕咚,几口喝了个干净。碗放下时,发出“咚”一声轻响。
周秉文也抬起头,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又重新戴上。他看着林修远,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些:“那些俄文资料,还有些细节需要核实。我家里有本老词典,也许用得上。”
王援朝一拍大腿,咧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干了!林兄弟,我信你!在东北冻了十年,啥阵仗没见过?大不了再回去啃几年冻土豆!这憋憋屈屈的日子,老子也过够了!”
林修远看着他们,脸上没什么激动的表情,只是嘴角微微弯了一下,点了点头。
炉火正旺,映着四张神色各异却都透出某种决心和生气的脸。
水壶里的水开了,蒸汽顶得壶盖噗噗作响,白汽蒸腾。
林修远站起身,提起水壶,给每个人的碗里重新斟满热水。
热气氤氲,模糊了彼此的面容,却让这间寒冷冬日里的小小店面,第一次有了种不同于往常的、名为“团队”的暖意。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磨合,信任,分工,执行……千难万险还在后面。
但至少,第一步,走出去了。
这支由“落魄人”组成的草台班子,即将带着他们的失意、手艺、胆识和对未来的渴盼,奔向那片冰天雪地中隐藏的、粗粝而巨大的机遇。
窗外的北风,似乎也刮得没那么刺耳了。